第25章 生机(1/2)
一场暴雨打了满枝头白杏花个措手不及,败蕊卷进水洼里被熬成污泥。想它来时漂漂亮亮,走的却这样叫人可惜,原来淡红褪白胭脂涴,难怪一树惹人疼爱。
想它如月半时便绽了烂漫,恬恬淡淡一直到寐月还没谢完。小村落因这五瓣活色生香,稍懂点风流倜傥的牵马儿来,可惜偏无路能入,惆怅溜达两圈,只好嗅着暗香勉强离去。
杏树全是七目村里戴花的女人一手栽植,平日她宝贝得紧,断不能叫旁的折了去。偶有仙子三三两两而来,见垂蕊纷纷,不经意间便成白头,想那女主人虽然吝啬,却喜爱鲜花配美人,应是不反对她们偷折一枝的。几双酥手推推揉揉,把一个可人儿簇拥到树旁,她踮起脚尖拿团扇去够,上面绣着的芰荷栩栩如生,像忙不迭要把朱明现挂上去。她试了几次都没够着,娇嗔着一跺脚。
忽然一阵卷起片片白瓣,和煦暖风中显出一身月白。长身玉立的青年伸手从树上轻轻一折,把花枝转个个儿递到仙子的手里。仙子欠身柔柔接过,才一抬头,陡然与那男人沉凝眼神撞了满怀。仙子慌忙垂眼,满心是他明朗却又含霜的脸,一时竟忘道谢,愣愣地站在原地。
青年淡淡一笑,恁时乃春雪初融,缓缓化去眼里一池冰霜。他负手而立,沉声道:“既然够到了便快走吧,一会儿女主人见有人悄悄折她的花,是会生气的。”
莺莺燕燕脆生言谢,迈开莲步掩着嘴离开。走出去丈远,心里还是男人月白衣衫在杏花中恍若谪仙,乌发鬓侧编着一缕薄灰,似是光缎的绸带。仙子的脸愈发红了,在一众怂恿中下定决心地回过头来,黄鹂似的嗓子朗声喊道:“公子,我叫杳杳——”
那句请教姓名还没问出口,树下却已没了男人的影子,她拿着杏花枝在原地呆站片刻,低下头喃喃。
“真是痴也……”
与此同时,小药寮里浓烟滚滚,药师把青色的细长草根扔进黑乎乎的砂锅,一股浓烟又蹿上房顶,古怪的香气呛得他情不自禁掩住口鼻。武火很快烧干了锅里的汤汁,留下一层折射出青色光晕的黑灰来,药师小心翼翼地拿分药用的银刀把那层黑灰刮下来,用香囊装好。
恰好此时程透进来,他顺手把棉帘卷起,徐徐说道:“外面天儿挺好的,透透风。”
药师却打手势让他放下来,“解开,这香味对常人有毒,别飘出去。”
“那不才应该掀开通风嘛,”程透稍稍运起些真元,将一屋子浓重香风逼出去,又问说,“做好了?”
药师恩一声,把香囊送到程透手里,交待道:“老样子,撒进冰棺里就行。”他余光瞥见青年肩上有一小瓣杏花,皱起眉说:“去哪儿了?”
程透低头笑笑,沉声道:“看花匠的杏花开得挺好,随手折了枝,给他带去看看。”
说罢,他攥着香囊转身离开。留在屋里的药师站在门口望着他背影,一瞬间有些感慨。
总被说是太过年轻的少年眨眼就同他一样高,照这速度,兴许等那个人醒过来,他该同他一般高了罢。白驹过隙,短短两年于这些修士来说不过刹那,竟能让一个人长到面目全非。亲手将棺桲两两相合,少年一瞬间便长大了。
仿佛年岁还没来得及跟上,成熟的骨骼便已先撑起了少年人的皮相。他的目光坚韧,又更平和;不笑时的冷眉冷眼仍是含冰带霜,只是顾首片刻突然就融了,沉静而内敛,他终于学会与一身硬骨和光同尘,努力且无意的,把自己活成程显听的样子。
药师长长叹了口气,回到砂锅前,慢悠悠地收拾着残局。原来人真是会在刹那突然就长大的。
他暗暗想道。
真是可怕呀。
大抵程显听的沉睡,使少年人提前预演了散场的宴席。他向死而生,他迫不及待地长大成人。
光阴终于慢了下来,给他一个迎头赶上的机会。
程显听当然没有死,但一个人如果渐渐被遗忘,也同死是差不多罢。程透花两年的时候只找来了两株还魂草,要在三年内找齐剩下六根,就连一向乐观的花匠也沉默起来。兴许每个人——包括程显听自己——都做好了再也无法苏醒的准备,除了程透。
他怀着希冀醒来,穿着师父留下的衣服,束着师父留下的玉冠。他甚至学会了用那把师父的蛇骨佩剑,马不停蹄地锻造着自己。自程显听昏睡不醒,恶蛟现身愈发频繁,却遇强则强,随着程透境界的增长愈发难以控制。后来程透认真思考过,想到这玄蛟乃是太虚中自己的化身,他的修为见长,玄蛟当然也是会的。
青年修士常常拖着满身伤痕挣扎出梦,到万卷仓去修炼整日,然后再赶到仙宫内山最北,未被金榜记名的程透在那儿有份生计,靠着繁重劳务维持开销。
到冰棺所在洞窟的小路牢记于心,程透独自御剑在山间。开始时他并不愿去见师父,只有在按耐不住的思念翻天覆地,才会远远地去看上几眼。直到花匠和他深入仙宫山林腹地,在悬崖峭壁上摘来第一株还魂草,青年人好似才放下了满心惭愧,鼓起勇气靠近。
阳春时节并未给洞窟染上暖意,青年缓缓御剑而下,走入大厅。他掀开棺盖立在一旁静默了会儿,然后才半跪**取出香囊。黑色的灰烬在冰棺内纷扬散开,折射出的青光使之好似宝石的粉尘。青年确认过灰尽数落进棺材,这才盘腿席地而坐,从袖口里小心地取出一枝杏花,放在程显听头侧。
“杏花都快败了,我才想起给你折来一枝。”程透沉声道,“师父应是能闻到的,对吧?”
冰棺内的修士不会回答他,但他闭眼时是微笑着的,因而脸上好似现在也带着温和笑意。
程透给沉睡中的人讲些小小琐事,什么药师刚施针完,恰巧送来重伤患没来得及收、晚上睡觉时发现那针在床上;花匠近日在植树,非要纯用力气刨土坑,累得在坑底睡着了;温道除夕那天现身过一次,花匠把他的拂尘编成麻花辫啊这类奇闻。
最后,他拿手指头敲敲冰棺,微笑道:“这两年来只替师父接过十余次挑战,最开始和沈长打得太凶,直到去年夏天新的第八位才递出战书。我虽不在金榜上,但登岛时和师父一块挂的名儿,可以替你接下挑战。”
程透身上的新伤一道覆盖过一道,应是比程显听身上更多了。前些日子同更懂草植的花匠商议过罢,决定将寻找还魂草的重心挪到内山,晌午饭后便要过去。
自洞窟离开后,程透御剑回到七目村,对付着吃了饭,匆匆进内山。内山里和两年前相比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有些卖东西的商贩换了,但人经常变动,没怎么引起过程透的注意。朱墙黛瓦富丽堂皇,青年目不斜视地经过雕栏画栋,转而拐进了山墙下的一尾盲巷,在此,一些盛大下的腌臜显山露水。断腿断手的人伤口流脓,席地躺在几根竹竿与破布搭成的棚下呻吟出声。每每经过此处时,程透总会提醒自己好生修炼,输掉擂台的后果如何,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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