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2/2)
任正翕本来都放弃了的,本来打算自惭形秽地藏好这蚊子血似的红,庸庸碌碌地结婚生子过一辈子的。
但是他怎么又回来呢了。
如此漫不经心,又如此猝不及防。
任正翕甚至不知道隔日饯别的时候要用什么样的姿态拥抱他。
“你怎么能这么让我殚精竭虑又肝肠寸断呢。”任正翕的指尖下意识地碰到了那张便笺,这牛皮纸有点粗糙的颗粒质感,又有点韧劲,像极了一个人覆着薄茧的掌心。
只是少了点活着的温度。
任正翕一双低垂的眼灼灼地盯着那不过巴掌大便笺,似乎硬是要用目光为它覆上一层货真价实的热度。他的七上八下的心渐渐稳了下来,静静立着,甚至带着点拜佛的虔诚。
可是这善妒的人间世偏偏容不下一晌宁静——
“乒铃”一声脆响,像一根尖尖细细的银针,蓦地一下狠狠扎进任正翕的大脑,然后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说话声、叫嚷声、奔跑声…各种各样的杂音都揭竿而起、倾巢而出,赶趟儿似的此起彼伏,引吭高歌着激昂的进行曲。
“少爷!”
任正翕茫然地散开了目光,与此同时,秦管家猛地推开了任正翕卧房的大门,踉跄了一下,金的月华混着深红的灯笼光一起流了进来,像西洋人晚宴上映着烛光的葡萄酒,又像满地的血。
“少爷!不好了!老爷他…”秦管家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剧烈起伏,只恨不能把气管给扯裂地喊道,“老爷他、他他晕过去了!”
任正翕那颗好不容易恢复正常跳动的心,倏然一沉。
一位在同济国立大学任教的副教授,怎么也知道人心脏真正的工作原理是“泵动”而非“跳起再落下”,但是此时,他的那颗拳头大小的心真的颤抖着,颤抖着跳了一下,那短短几毫秒的自由落体运动,被无限拉长,拉长成几百年,拉长成一场失重的浩劫。
他的心下面像是空了,没有底,一片黑,黑得彻底。
但还是不得不假装自己对一切了如指掌。
“不要慌,秦叔,”任正翕的胸腔在颤抖,却面色如常,语调依旧柔和恰当,他往前走了两步,在门口忽然像玩具发条断了一样顿了几秒,继而绕过在门口的秦管家,快步朝着主房奔去,“我去看看…你同我说说他晕倒时候的情况。”
秦管家忙不迭地追了出来,小步紧紧跟在任正翕的身后,诚惶诚恐地描述道:“老爷在您离开之后偷偷吩咐老朽又煮了一碗延胡索来,方才给老爷端过去,叫他起来服药,却怎么也叫不醒老朽以为、以为夫人!”
主房中,除了散落一地雪白的瓷片、肆意蜿蜒的黑褐色药汤、黑木床上昏迷不醒的任缄,还跌坐着一位面色惨白、嘴唇发青的女人,她穿着宽大的睡袍,散着长发,细密青丝中埋着几缕灰白,现在无法无天地垂在肩头,虬结盘曲,凌乱不堪。
“他这是…怎么了?”任母竭尽全力撑出一点清明,有气无力地问道。
“娘,别怕,”不等战战兢兢的秦管家答话,任正翕便径直大步越过那些星星点点的瓷片,上前扶起母亲,一手虚虚地揽着她,另一手伸向前去探了探任缄的鼻息,镇定安排道,“我爹他只是晕过去了还有机会秦叔,快去外面拦辆车!”
“是、是!”秦管家无头苍蝇终于被赐了一只眼,不管三七二十一旋风似的向后转,箭步跨出门,忽然想道:“这大中秋月圆夜,街上哪来接客的黄包车?别说任府门口了,就整个邵南城都不一定有一辆半辆!”
他正纠结着到底要怎样说出这个惨无人道的事实时,任正翕好似也反应了过来,深深蹙眉改口命令道:“罢了…你到梁子坊那里一个小院去找陈又骞,叫他去联系,尽快。”
“是!”
秦管家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任母轻轻推开了任正翕,倚着那床头缓缓站了起来,费力地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才拼凑出一句话来:“咳正翕…别瞒着娘,他病到如此境地是不是是不是已经日薄西山了?”
任正翕内心似有一只困兽,一刻不停地撞着牢笼,好似希望摆脱束缚重获自由,却又像在一意孤行地求死。
他先前以为父亲的病还是胃溃疡,大概只是因为近期饮食不规律外加蠢货大夫的“大补”药方刺激造成了病情恶化,保险起见,先采取保守的内科治疗稳定情况后再去大医院做手术治疗为上策,只是现在突如其来的难受甚至休克
任正翕也想骗自己,但这分明是胃流入腹腔导致的中毒性休克。
“娘,我也…不清楚,父亲他什么都未曾告诉我,”任正翕艰难地低声说道,每个字都如同一把烧红的弯刀,刮着他的喉咙,烫着他的舌尖,“只是,这休克的症状大概是胃穿孔,需要尽快进行手术。”
“怎么会?”任母眼神黯然,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种状况一般是有什么外界刺激引起的…”任正翕不敢轻易地动任老爷子,边将床上的软被拂开了,让他平展地躺着,然后起身去清理满地的碎渣,轻声细语地向任母解释道,“比如说暴饮暴食,或者误吃某些刺激性极强的食物…”
任母忽然苦涩一哂,道:“他定是又喝酒了。”
毕竟今天是中秋节也是忌日。
原来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自作聪明,都是某个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