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春 · 三(1/2)
到了休沐日那天清晨,陈昭刚出房门就被站在院中的李濂吓了一跳。他被拘在一方院子中,颇有些不知日月的意思,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今日该是要陪这人出去。
随着陈昭进了屋,李濂看着已经摆好的早膳,腆着脸问:“我还饿着呢,郎君介意再添副碗筷么?”
这样直接地问出来,陈昭也不好直说介意,只好摇了摇头,任李濂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虽被软禁,但在衣食上却未受苛待,厨房里备下的早膳色泽味道都是上佳。
食不言寝不语,可李濂偏偏时不时地就抬头看他一眼。陈昭对上他的目光时,他不仅不避开,反倒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那双眼眸比平时还都要亮些。
一次两次倒还好,可这餐还未用一半,李濂便这样看了他四五次。陈昭对此不解,被他闹得也没了用饭的心思,匆匆扒拉几口眼前的饭食就将碗筷放下。
等到李濂一吃完,他便忍不住去问:“怎么一直这样看着我?”
“你好看呀,”李濂回答得颇不正经,他身子往前凑了凑,补了一句,“我才发现,你长得还挺好看的。”
陈昭冲他翻了个白眼,自然没把这话当真。少年时,他也曾评价过李濂的容貌,用得也是近似冒昧的词语。然而当时李濂不仅不以为忤,反倒还附和着他自夸。从此他便知道了,这样品评容貌的话,在李濂这里大概是与旁人不同的褒义。
然而李濂性喜美人,又对自己的长相颇为自负,被他夸赞过的人可谓是千里挑一,该是怎么也轮不到陈昭身上。
陈昭认定李濂是在敷衍了事,知道问不出缘由,索性只当是自己一时眼拙看差了,便不再提。问李濂:“现在出去?”
李濂摇头:“太早了吧,东市都还没开。”不过辰时初,离东市开市还早得很。他
转头吩咐人拿了把枝剪来,对陈昭说:“上次我看你院子里有些梅树,如今花开得正是时候,来剪几枝红梅吧。”
陈昭正犹豫要不要去附和他时,就看见李濂冲他伸出一只手,邀请道:“来嘛。”
陈昭向前一步,走到与李濂比肩而立的位置,用胳膊碰了下李濂伸出来的那只手,应道:“走吧。”
院子里的红梅开得正好,五六朵一簇凑在一起贴在枝条上,远看就像是有人在树枝点了几笔,给棕褐色的枝条加了颜色。走近一看,深红的花瓣次第展开,露出中间细嫩的花蕊,李濂用手拨弄花蕊,又退后一步,挑选着可以插在瓶中的树枝。但他眼前的枝条不是太直,就是太歪斜,或是上面的梅花开得有瑕疵,选了许久也没有见到合心意的。
刚想换株树再挑选时,看见陈昭抱臂立在一旁。他叫了陈昭一声,说道:“你别光是在旁边看着,过来帮些忙。”
陈昭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身边,抬手指向自己右边的枝条:“这个就挺好的。”接着又随意指了几处道:“我看着这些都差不多,是你太挑了。”
“行吧,那听你的。”李濂额头跳了跳,却还是依言将其剪下交到侍从手里,手上却藏了一小段带花的细枝。
“五郎,等一下。”陈昭转身欲往回走的时候被李濂叫住。他偏过头不解地看向李濂,李濂走到他身边,轻笑道:“你头上沾了东西,低头,我帮你弄下去。”
陈昭不疑有他,低下头让李濂帮忙拂去杂物,李濂在他头上动作几下,不动声色地把花枝插到陈昭发髻中。陈昭抬头时觉得触感有些不对,再看李濂在一旁不怀好意地笑,一伸手就从自己头上摘下异物。
陈昭看着手里的梅花,被李濂幼稚地行径逗笑了。他没好气地把花扔回给李濂:“李慕之,你今年是多大了?”
“你戴着好看,摘下来做什么?”李濂辩解道,“我替你佩香**都不领情。”
陈昭不搭理他这一套,只说道:“要戴你自己戴。我又不是什么名士,也不学他们簪花风流。”
李濂一撇嘴,把手中红梅斜插在自己鬓间,反问道:“我戴着好看么?”
陈昭却一点面子也不给他,摇头道:“不好看。”又上前一步,替李濂理了理鬓角歪斜的花,再把剩下的树枝藏到发间再上下打量一遍,笑道:“现在顺眼些了。”
“谢啦。”李濂拍了下他的肩膀,“回屋子里去吧。”
回?陈昭一怔,心道这分明是我的房间,你说哪门子的回。下一瞬他又想到,李慕之没有斟酌用词的习惯,便又与李濂一道进了屋子。
侍从已将几枝红梅插进白瓷瓶中,摆在案头,倒是给沉闷的屋子里添了几分生气。
陈昭拿起梅瓶转了半圈后又放回去,这时候才觉得上面的花已经有几朵开得过了,李慕之的嫌弃不是没有道理。所以李濂是为了他才仔细挑选的?想到这里,他冲李濂会心一笑,谢道:“多谢,你有心了。”
“你喜欢就好。”李濂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又问,“我是不是还送过你一幅寒梅傲雪的画?”
“是。”他一提陈昭便想起了,那正是李濂入城时自己赐给秦和的那幅画。他不愿多言,便淡淡地回了李濂一句:“我送人了。”
李濂显然没看出他此刻的不快,也没想到自己得到的会是这答案,不满地抱怨道:“我送你的,你竟然转手又送了出去?画得又没多好,你怎么就能给别人了呢?”
“画得不好,可挡不住那是御笔亲题啊。”陈昭没忍住话中带了刺,“挂在厅上,可是能保命的东西。”
李濂没料到简单一句话又戳到了陈昭痛楚,他安慰似的拍了拍陈昭后背:“抱歉,是我不该提。”
陈昭一冷静下来也意识到了李濂并无错处,方才完全是自己在无理取闹。他冲李濂说:“你道什么歉,是我说错了话,要道歉也是该我来。”
李濂将信将疑地问他一句:“真不生气了?”
见陈昭点头他才小心翼翼地又开口解释,“前日让黄谅去看你,是怕你一人无聊,想找个能与你说上话的人陪陪你,并没想着让你说什么做什么。”
“无所谓,真让我当说客也没事,”陈昭顺势坐下,仰起头看李濂,“说白了,我现在不过是一仰人鼻息的楚囚南冠,做什么不做什么哪里是我能选的?除了像旁人那样对你俯首称臣是实在做不到,其他的你都尽可以让我做。”
“我都说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又说这种话?”李濂坐在他对面,心下无奈。好不容易将人哄得开心一二,只几句话的功夫,怎么又像是回到了怪圈子里?“要照你刚才的意思,御笔亲题就可以保人性命。那我这些年送过你多少东西,光来往书信就有一厚沓,早足够不被人欺侮了吧?”
“你明知道我与旁人都不同。”陈昭闷声又说了一句。他无意与李濂争辩这些,也知道自己的话像是一根扎进手心的尖刺,每次用言语来刺李濂时,或许会伤到李濂一两分,但自己却总是被扎得更深。然而他又沉溺在这刺痛中,每每当伤口将愈合结痂时,便用疼痛迫使自己清醒,直至鲜血淋漓。
李濂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五郎,你抬头看着我。”
陈昭依言抬头与他对视,听得他又说,“你自己说,除去除夕那日我让你难堪,这些日子里,我待你又有何处像待一个降俘?我做了许多也说了许多,结果到现在你还是不信我。”
陈昭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他下意识地想反驳,可想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一个能站得住脚的观点。他咬紧下唇,生怕自己一开口就附和了李濂。
“我知道你说得没错,可我……” 过了许久,陈昭才有力气出声。话说了一半他低下头,不肯再看李濂,“可我毕竟曾经是执掌神器的帝王。”
陈昭直接趴在了桌子上,把脸埋进双臂之间:“我知道你对我是尽心尽力,我也该感激你,毕竟古来亡了国的君主,甚至没有一个能有我现在一半好的境遇。但我做不到,我当年也是在祭拜过天地社稷之后践祚登基的、也不止一次坐在太极殿的御座之上,受众臣朝拜。我是冥顽不灵、难以教化,即便如今君臣易位,可让我再向你跪拜稽首,我也再弯不下去腰了。
“我说过的那些不合时宜的话,大多是在提醒我自己。因我实在害怕哪天我便忘了曾经的身份,同旁人一样心悦诚服地奉你为主。要真有那一天的话,我未免也太不堪了。
“我也没有不信你。如今我将自己心中所想全都说与你听了。也把自己的把柄都递了给你,你要史官记下归档任后人议论也好,要依言治罪也罢,全都随你。”
李濂这才算是明白了陈昭的心结,其实他早该想到的,他与陈昭初识的时候,陈昭便挺着一身傲骨,硬撑着一口气不肯对人低头。这么多年过去,性子倒是一如既往地执拗,甚至比当时有增无减。
他站起身,走到陈昭斜后方的位置再坐下。这样一来他便与陈昭离得极近,差不多是一伸手便能将人揽入怀中的距离。轻声询问:“那你有没有想过,假如现在面对的不是我,是别的其他什么人,你要怎么做。还是一直不肯低头?”
“想过,”陈昭闷闷地声音从脸颊与桌案之间传来,“没想出来。要是别的什么人的话,根本不可能想你这样纵容我。” 或许他根本活不到现在,也或许他从一开始便不会束手就擒。
他确实思考过这个问题,想了许久也没能得出答案。败给李濂是他技不如人甘愿认输,可也不是从街上拉来随便一个人就能比他强。何况他在的假设中,若真要是旁人来做这谋朝篡位大逆不道之事,李濂是一定会站在自己这一方的,这样一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假如真是自己又败了,也有李慕之与他站在一起,他也不是众叛亲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难熬。
“我这算是什么纵容,”李濂听了他的话,觉得像是有细细密密地针扎在自己心上,不是很疼却无比酸涩。他索性一伸手,越过陈昭的肩头,将人紧紧地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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