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进（1/2）

15、

事情还要从戴公馆女主人戴安娜说起。

戴安娜旧名章佳，丈夫戴少聪三年前饮弹自尽，她既没有子女，也没有正儿八经的亲戚，守着百万遗产无处挥霍。

这个女人天生爱热闹，也许明白怂恿她沉迷欢乐的人的坏心；可这些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落魄不落魄都是很久以后才会发生的事。大不了她模仿精神上有疾病的丈夫自杀谢世就是。

于是她开始以戴公馆的名义频办宴会，广发请帖邀请各界名流淑女，渐渐得了个“蜜思伊思安娜”的雅称——从此欣欣然改名戴安娜。

7月18号这天的晚宴本是戴安娜为章黔一行人单独办的。她能在纸醉金迷、时髦风气瞬息万变的上沪社交界终年屹立不倒，少不了常常对外宣称自己有个当教授的叔叔的功劳。

要知道，说起戴安娜，离了交际场谁敢认识她？可是首元的章教授就不一样，人家是闻名全国的大学者。不管做不做学问，对历史、古建筑感不感兴趣，和风雅文化沾点边总是没错的。

可是章黔待她态度十分冷淡，跟他一同来沪参加学术会议的几位副教授和学生自然也不愿去。

这下可惹恼了戴安娜，她一面死缠烂打地邀请章黔一行人来家做客；一面借为叔父接风洗尘的名头，决意要办一场风光奢靡的盛宴来证明自己的身份，顶好呢再羞辱羞辱章黔那帮四眼仔。

韩析吾早厌倦了戴公馆的牌局和饭菜，只是新换的女友好奇章黔的模样，为讨美人一笑，他最终还是来了。

他到公馆的时候，晚宴已行至一半，隔着厚重的木门便听见《新中晨报》主编马淮芳爽朗的笑声。

“老马，你好兴致呀。”

“哪里哪里——呦，韩董！”马淮芳连忙摸出一盒德牌十二支装细柄雪茄，小跑过去请他赏脸，“什么风把您吹到这来了？乌厅长他老人家身体还好么——听说您今天上午去文版厅找他了？”

韩析吾不接烟，挽着他手臂的短发女友乖巧地挑了一支。

马淮芳也不敢发作，唯有咧嘴笑。

“嗯，你消息倒灵。”韩析吾捏了捏鼻梁，似乎在回想什么意料之外的人事。

在旁等着插话的几个老板赶紧围上来，纷纷掏出烟盒和打火机。

“韩先生，我拿不了啦！你们这些人真有意思。”女友噗嗤一笑，吐吐舌头，把手里的雪茄丢进侍者端的香槟酒杯，提起长裙裙摆朝舞池的方向走去。

众人心思各异，暗骂她婊/子、贱/货的很不少，面上却恨不得请韩析吾再作践自己一些。

当中有个才来上沪半年的小老板尚不懂“规矩”，以为韩董和马主编关系亲近，又把话题扯回去：

“欸说起来，韩先生您不晓得罢，马先生如今真是春风得意，那么多股票跌跌涨涨，我们总摸不清买进卖出的时机——他却大赚了一笔呢！”

马淮芳一个激灵，哆哆嗦嗦地说道：“不不，我是什么人，怎敢和韩董同称‘先生’；况且只是运气好，赚了个本钱。”

“马先生，这可是你的不对喽。什么叫本钱呀，要不是你收手晚了两天，股价又跌下去好多，本可以再白赚他个一两千块！”

马淮芳杀人的心都有了，瞪向小老板的两只眼睛里直冒火光。这憨怂（傻货）是谁带进公馆的！

不料，韩析吾却对此产生几分兴趣。

他点点头，沉吟片刻，低叹道：

“纺织业一再缩盘，工会像个油盐不进的铁王八，罢工……罢工……哼，罢工，下等洋人发明的讨薪法而已。这两年却不大一样，唔，好像有谁把女工们组织起来了。我分在昌棉的股一星期亏了四五万。老马，你厉害呵，得了谁的指点？”

马淮芳一时编不出圆满的谎话，隐去儿子赌博欠债的丑事，其余皆如实说了：

“嗐，什么都逃不过韩董您的慧眼！我的确没那个本事。呃记得是上个月吧，有天下雨遇见一个年轻人，他给我指了几种股——我是不信的，可棉花、水泥、纱锭那些股价太高，一百股都凑不到哇。哈哈，后来嘛，死马当活马医，就买了。”

听罢，韩析吾生出一丝惜才之心，漫不经心地追问那个年轻人的姓名。

“嗳我、我不认识他呀。外地人，二十来岁吧，个子很高，桃花眼，模样怪俊俏风流的。喔，对了。他是去文版厅办事的，同我一样是书业里不值一提的小人物，胡乱说说、瞎猫碰死耗子罢了，哪值得韩董您亲自过问。”

韩析吾不以为然，脑海里隐约勾画出一个人的身形，不待他继续联想，二楼那边突然喧闹起来。

十几个西装革履的实业家簇拥着一位拄拐的中年男子下楼梯，面白无须的六个青年经理则不住地恭维他，一伙人似乎预备离席坐轮船去苏江上赏风。

“那人是陈齐知陈董罢？”马淮芳不大了解实业的情况，转头问身边的老板们。

“是呀。说起来，他怪古板的，太太儿子都丢在老家——父母包办的乡下老婆有什么趣味，也不找个知晓冷暖的姨太太。我听人家讲：你没正经生意找他谈，就不要想见他的面。”

“不对罢，我怎么听人说陈董的独子上月就来上沪了？”

“叫什么名字？哼，你说不出来了吧。他们那种乡绅遗老最讲究守家业，不会轻易把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总归姓陈。我又不和陈氏做生意，管他儿子是狗是猫！你以为我扯谎那！”

几个老板争得面红耳赤。

韩析吾不耐烦听这些八卦，垂眸整理袖口，再抬头隔空与陈齐知颔首致意。论年纪，他当是小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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