恃醉行凶（1/2）

9、

七月一到，霞飞路上的行人明显少了许多。

大大小小的饮冰室与之相反，渐渐热闹起来。商人逐利，连带九芝堂这样的百年老字号药房都派出伙计，命人在街上热情推销藿香正气水、酸梅粉和牛黄解毒丸。

周史蹇渴得嗓子眼直冒烟，走到月仙国际大酒店门口的喷泉旁，舌头在牙齿上添了一圈，好在及时闻见池子里的鱼腥味——打算捧水喝的双手立刻收回来。

他站在酒店玻璃展示窗前捯饬几下抹了油的三七分发型，低头整理格纹西装与领带，接着昂首阔步地走进酒店。

新式电梯旁的书架上堆放着今天的《申报》和《本埠增刊》。

身为上沪本地人，他自然取出一份《本埠增刊》，欣欣然查阅最近将要上映的欧美影片。

也在等电梯的另一位高个青年就没那么多讲究，老老实实地读着信息最全面的《申报》，口中念念有词：“……哦今天真是三号，没错的……”

周史蹇觉得这人怪好玩，朝他客套一笑，按住打开的电梯门：

“喂，老兄，你去几层啊？”

费童左右前后看了个遍，确认是和自己说话，才一本正经地同对方握手，“多谢。五楼。”

一小时后两人坐在同一排奋笔疾书时，才发现他们竟然都是来应聘同一家书局的工作的。

上午是笔试，下午是面试。

周史蹇上了足足三趟厕所，才被喊进去面谈。

中式精简装潢的商务间里阳光大好，坐在中央长桌后的面试官共有三人：

一个是上午负责发卷子的李守业，一个是主动要求来帮忙的老会计包戈，“主心骨”陈凌则坐在中间垂眸翻看周史蹇的卷子和简历。

他略微活动酸软的手腕与指关节，换了一个散漫惬意的坐姿，神色淡淡的：

“周史蹇？我看简历上说‘目前仍在念大学’，那么你是来打暑假工的？”

“嗯哼。这不暑假了嘛，课业挺轻松，教授去宝岛探亲了，我偶然看到报纸上你们刊登的招工告示……”

周史蹇是学校辩论队的二辩手，以他的学历和交流能力，应付个小书局的面试自是不在话下。如果非要找他的“缺陷”，大抵是个子矮了一些。

陈凌背靠木椅，思索片刻，侧身和李守业小声交谈两句，站起来时眉头轻蹙：

“我这里实习生的工资只7块钱——书业行情即是如此。你方才说：你是冲着招工广告里‘本月月底前书局务将正式成立’的消息而来。我深谢你对一个尚在襁褓的书局的热忱，可是为书局、为你的学业……慎重起见，还请你回去再想想罢。”

闻言，周史蹇慢慢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下，收起油滑的腔调，颇为复杂地看了一眼这位姓陈的外地人。

这家伙也太高了吧！乖乖。

嘶、口音听起来不像北方人阿，到底如何才能像他一样长高呢？吃干奶粉么？

他撇去心灵受到的震撼，怀揣着疑惑，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关上门走了。

陈凌调快电扇的风速，复又坐下提笔在其接近满分的文化测试卷上写了一个“暂”字。

这张卷子下压着十几份成绩各异、朱笔圈画的笔试试卷，当中有两份是满分。

在报纸上登广告时，陈凌主要想招收印刷厂方面的工人；孰料今天不但招到了七名或懂铅印、落石，或能排字、胶装的熟练工，还收获了一位口齿伶俐的女店员。

至于编校、编辑、财务等职，他本就不报希望的——

“啊，刚才那个叫费童的小子，我想起来了，我曾在大专夜校见过他！他的美术功底很好的，现又懂拍摄，怎么会想不开到我们——咳，不不。唉呀，陈老板，总之你千万要把他留下来！”包戈越说越错，尴尬地左顾右盼，把一大碗凉茶两口饮尽。

陈凌深以为然。他一直在考虑未来影印古籍善本的计划，点点头，捻起下一份简历，“你放心。叫……王念娣进来吧。”

*

纸张、字模、印刷厂的工人，包括书店的职员都一一落到了实处。

眼下最关键的事是购买先进的机械设备。

印书不比印年画，洋人发明的新式铅印四开机、装订对开平刀、大英架全张机等等，少一样，书都印不成、装不起来，必须想办法把它们全部买到手。至于自动吸纸机这种旨在减轻工人负担、减少工厂印书成本的好东西，只能等书局成立盈利了再说。

为了买设备，从六月底到七月初，陈凌满上沪地跑，有时不得不把陆识忍拉进来，两人忙得天昏地暗、彼此一天里甚至难见半面。

最终，他们与一家美法合资的新电机厂的销售部经理达成了初步意向。

7月4日晚7点，双方约在可斯柯达俄国大菜馆签订详细合同。

陈凌听说这位高经理曾留学俄国、私下常与寓居上沪静安路的俄国人聚会交流，便投其所好提前定下该饭店位置最好的一间大包厢。

生意场上的宴席往往围绕着酒打转。

交易渐近尾声，对面突然斟了满满一杯波兰伏特加递至陈凌面前。

陈凌已陪他喝了几小杯，中途又替陆识忍挡过酒，胃里烧得厉害，一看这原用来盛冰淇淋的玻璃杯里的伏特加足有三两半，很是迟疑地看向高经理。

高经理精明刁钻如狐，摸着浑圆的肚皮，满面红光，手握签字笔，笑呵呵地站起来劝酒：

“哎呀，小陈老板，多谢你费心，今晚的酒和我在俄国时真他妈喝得一模一样！比我们自己的白酒味道还要烈、香，不粘喉！你酒量很好的，不过还有进步的空间，来，我们一人一杯，不要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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