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面舞(十)(1/2)
周丽春病了。
她也是早有预料的——秋雨寒凉,她还跳了那么久的舞,流了那么多的汗,寒气入体,焉能不病?
她不言不语,任由宦官把自己送出了皇宫,安置在万年县的一处宅院内。
并没人给她请医问药,她也不催。一日两餐,有什么吃什么,从来不多说一句话。
褥子很脏。黑一块,黄一块,黏糊糊,皱巴巴的。更不要说在这里住过的都是生病的宫人,什么人在这上面躺过,真是想都不能想。
但是周丽春不在乎。
倒不是因为她本是农家女,没那么娇贵。也不是因为洛阳围城时见多了生死,连尸体都拖过。甚至都不是因为腰里还挂着一只香囊——香都已烧完了。
她就要解脱了。
如果一病死了,那自然是解脱。要是没死,那也无妨——
豳州要是战败了,朝廷就要迁都,想必顾不上在万年县养病的宫人,那么,她就可以回到人间去。
回到人间去做什么呢?
回到人间去跳舞啊。
你看那宫廷禁苑里的奇花异草,什么时候要遮光,什么时候要暴晒,浇水松土都要精心打理,稍不尽心就枯萎了。而那田埂地头的野花稗草,晒的是毒日,饮的是泥浆,一阵阵狂风飘摇,一双双脚板践踏,还有雷击,还有野火,它偏偏一年一年总能再发,越长越繁茂。
这舞也是一样的。
人间野蛮生长起来的舞,牵连着千千万万人的呼吸、劳作、繁衍、悲痛、狂欢、信仰。无论是战乱还是和平,无论是贫穷还是富饶,只要还有人,只要人还有感情,这舞就不会断的。倡优杂技,歌舞百戏,男着女衣,泼胡乞寒……那些清流文人一贯不喜欢,左一个伤风败俗,右一个成何体统,官府也不是没有禁过,可是结果呢?越禁越走俏。
可是一种舞要是进了宫廷,那可就前途未卜了。要规矩,要调度,要技巧,要高雅,要顺着皇帝的心意,“不能流露悲苦,要改用颂圣的吉祥字”……七改八改,左一个忌讳,右一个成规,就像压着重重的枷锁一样。诚然,宫廷里都是天底下最出色的舞者,披枷带锁也一样能舞得好。固然是越来越精美,越来越雅致,可终究都成了吹口气就化、捏一把就碎的玩意儿。自打自唱自帮腔,自怜自叹自品评,自己定的规矩当然是自己最好,殊不知外面早已变了样。就像那些只能靠精心打理活着的奇花异草一样——再把它再种到人间去,它还争得过那些田埂地头的野花稗草吗?
——大面舞由谁创造?靠谁流传?去哪里才能找来?
——那么秦王破阵乐呢?
所以她要到人间去。
不怕饥寒病痛,不怕颠沛流离,不怕没有人陪——冻馁、战乱与孤独阻止人们跳舞了吗?
英雄的故事早已传遍四方,在田边,在井上,在船头,在客舍,在冰天雪地,在黄沙瀚海——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言之不能尽兴,则歌咏之;歌咏犹嫌不足,则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到人间去,才能找到最张扬、最炽烈、最有生命力的舞姿。到人间去,才能把我见过的至善与至美告诉每一个人。千秋百年后,我沉睡在黑暗而安宁的泥土中,人间的传奇也依然会留下我的些微痕迹。或许没有人还会记得周丽春的姓名,但是——每当带着我的痕迹的舞步又被演绎,都是我又活了一次。
或者——万一侥幸,豳州战胜了呢?那就更好。像兰陵王一样的英雄没有被毁灭,反而只手挽救危局,这岂不是更大的喜事?
周丽春躺在榻上,头脑有些昏沉,心中却仍在揣摩着舞姿,这里不必如此繁琐,那里还可以再细致几分……她的身躯被困在昏暗的斗室、肮脏的被褥间,心却仿佛乘风直上,大千世界如轻烟过眼。祥云冉冉,乐音悠扬,乾闼婆们头戴宝冠、身披璎珞,伴着她一同起舞。她挥舞着彩练,宛如彩虹飞架,又像波浪滔滔。她手提花篮,抛下了天花朵朵,看着它们万紫千红,飘飘洒洒,香满人间……[1]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场病竟然扛过来了。
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灭国亡天下的兵祸也扛过来了。
据说秦王率领一百名骑兵来到两军阵前,一条舌头就说退了可汗的倾国劲旅。泰山崩倒重扶起,病入膏肓又回春。大唐好比一条出没于狂风恶浪的破船,秦王俨然就是压舱石——若是没有他,这船早被水打翻了。
周丽春回到宫中,女伴们都来贺喜,说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周丽春重新开始练舞,自觉与此前大不相同,连邬飞霞都震惊:“你的剑器舞,什么时候有这么好了?”
什么时候有这么好了呢?大约是,心无挂碍,自然就干净利索;真想杀敌,自然就气势惊人。这一病,倒是让她把很多事情想清楚了。她有心去极乐世界起舞散花,造化却叫她留在凡俗,一定是为了这舞中的大美。既然如此,何妨就放纵自己沉湎在舞蹈中,把这人间大美做到极致。
她就这么一边纵情地舞着,一边静静地等着——一切总会有一个结局,而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她想,也许有很多人都与她一样,静静地做着自己那一行,自身也就任由风摆水流。捱得住,捱不住,都只能苦捱——或者,在自己那一行的精益求精中,暂时忘了是在苦捱光阴。
比如说,那一次洪州送来的土贡,里面那如雪如玉的白瓷——想必也是出自这样一个人之手。
张婕妤偶然看见,随口说道:“昔日晋阳宫有个范禹范监作,真是烧得一手好白瓷。可惜死得太早——要是他还在,倒是可以跟这洪州瓷比一比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太子竟然真的派人到洪州,把那烧白瓷的陶玉召到京城来了——张婕妤的生辰就要到了,让他烧一件独一无二的白瓷以为贺礼,难道不好吗?
张婕妤自己却不以为意:“往年什么好东西没有?打了金的还有玉的,丢了明珠还有紫瑛。白瓷再好,到底也就是土烧成的,称得上什么独一无二?”
太子就笑笑:“自然是有独一无二之处——等到白瓷烧成,你就知道了。”
可谁知那陶玉一到京城,竟被人认出来了——他就是当年晋阳宫的范禹,众人都以为早已死去的范监作。
张婕妤知道此事,大吃一惊——据齐王说,这范禹被刺倒在地,早就被拖到荒郊了,他是怎么捡回一条命的?庐江王的妻弟韩臣审讯范禹,那人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肯说。韩臣还需要范禹烧制白瓷,不敢十分着意用刑,恐怕真的伤了他,就命人到洪州将他妻子拿了来,意图以此要挟——可谁知,那竟是当年的晋阳宫崔女史。
“好啊!原来是她!——歹人偷入晋阳宫,徐氏在那夜失踪了,崔秀秀也在那夜失踪了,现在徐氏成了关泰的妻子,崔秀秀却成了范禹的妻子!”张婕妤恍然大悟,“这案子不用审了,他们都是一伙的——当年救范禹的,不是关泰就是徐士英!”[2]
太子不认识这两个人,齐王却记得真真的:“这两个都是秦王的人,如今战死了一个徐士英,还剩关泰——等他回来,这事可没完!”
周丽春觉得十分荒谬。
此时此刻,突厥大举南下,进犯河东,右卫大将军张瑾领兵驰援,在太谷全军覆没,幸亏李靖带着江淮兵顶住,才不至于一败涂地。将士们在前线出生入死,这些人安享着他们拼着性命保卫的太平,却在想着等他们回来要跟他们“没完”——陇西旧族,世代簪缨,怎么就养出这么一副恩将仇报的小人嘴脸?
范禹和崔秀秀夫妻一见面,两人都是崩溃大哭。眼睁睁看着崔秀秀被带走,范禹就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一般。他此番为张婕妤烧制白瓷,真是呕心沥血,一心只想打动婕妤,念在晋阳宫旧人的分上放过秀秀……
张婕妤只说是想跟晋阳宫的老人叙叙旧,就命周丽春前往东宫,备下一乘牛车,把崔秀秀接过来。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