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托（2/2）
黄叙舟也坐了下来，把烟枪搁到了一边。罗远臻这才发觉，他的手抖得厉害。
叔钦，我有一事求你……你应当也猜到了。
罗远臻不答，算是默认。
我知道，小桐儿他……私下里一直和你有来往。就算，不看在我的面子上……黄叙舟顿了一下，似乎每说一个字都很艰难。罗远臻面上顿时显出惊诧之色，俞待桐何止是与他有来往，自他与黄叙舟断交以来，都是靠着俞待桐在中间传些消息。但他只惊讶了一瞬，便又觉得没什么好意外的。黄叙舟当然知道了，有什么事能够瞒过他的眼去？说不准有些话，还是他有意借了俞待桐之口告诉自己的。想到这里，罗远臻便点了点头。
你的意思我明白，你不说，我也会去想办法的。
多谢。黄叙舟并不看他，只要吴靖棠那边不是成心为难，巡捕房那里并不难办，要钱要人，你只管找我来要……但你也不必做得太扎眼，让他在里面呆几天，也不碍事。
他一边说，一边绞着手，落在罗远臻眼里，竟叫他有些不落忍起来。
鹤亭。罗远臻叹了一声，你不该在吴靖棠面前自曝其短。
如今再想要躲在他罗远臻背后撇清关系，已经是晚了。吴靖棠是什么人，一旦让他揪住了，岂有放过的道理？
黄叙舟猛地闭了眼睛，好像他不是说了一句话，而是刺了他一刀，疼得他话音都发颤了。我知道……我只是……
他再没说得出话，罗远臻却听明白了。
吴靖棠不好对付，你当真要与他为敌？
我不想与任何人为敌。黄叙舟长出了一口气，似是累极了，脸色都灰败下来。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黄叙舟的手生得极好看，瘦削，修长，白玉一般，只是拇指与食指尖有些泛黄的薄茧，是捻烟草捻出来的。吴靖棠是个疯子，我知道他想要什么，无非就是要逼我掏钱出来给他去打仗……黄叙舟冷笑了一声，双手握成了拳，转头看着罗远臻，嘴角泛起了一抹讥诮的笑意。叔钦，我学业未竟，眼光也浅薄，看不懂这时局。我一眼看过去，只看到举国上下都是疯子……
鹤亭！
你还不明白吗！我不在乎！黄叙舟声音高起来，两颗眼泪挂在眼底，摇摇欲坠的。旁人的成败生死早就与我无关，谁能救国也与我无关。我今日求你去救人，来**若有难，我自能保你一条性命。但你若想替你的老师来做说客，不如此时就住口，咱们都留些颜面。我不会帮吴靖棠，但也不会帮你。
他一口气说完，左边的一滴泪便承受不住似的，从眼中滚落下来，碎玉一般砸在他手背上，裂出了四瓣。黄叙舟看着自己手背上一滴泪，突然又平静了下来。叔钦，你同他合作，无异与虎谋皮。
罗远臻冷笑一声，并不受这好意。这话出自你口才好笑，你这商会主席的位子，不正是与虎谋来的皮？
黄叙舟不答话，两手放在膝上，微微颤抖着。良久，才轻声道，我不想也去做个疯子，我只想守住我能守住的……
你真的守得住待桐吗？
黄叙舟像被刺了一下，突然瞪了罗远臻一眼。那一眼甚至比方才他与吴靖棠针锋相对还要狠厉，看得罗远臻下意识地就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整个身子都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一下，好像黄叙舟光凭眼神就能伤了他。
小茉莉一曲又唱完了，掌声如潮一般，一下就冲垮了两人间剑拔弩张的沉默。罗远臻叹了口气，知道他们之间的话已经说尽了。
我回国的时候，金阿林和陈三都派了人埋伏在码头，要送我一并去见我老子。
罗远臻起身的动作一滞，他没料到黄叙舟会突然说起这个。金阿林和陈三就是当初在江边杀了黄天霖，逼得黄叙舟不得不中断学业回国的罪魁，罗远臻倒是知道这两人的下场，却从来没听人说起过这其中的细节。眼下黄叙舟提起来，却轻描淡写的，就跟在讲旁人的事一般。
是青帮的人扮作船工事先混上了船，护着我乔装逃出了码头，但没跑多远就被人发现了，血战了几条街，死了十几个兄弟，才逃了出去。
整个满堂春里都暗下来，唯独舞台上一束照着独自吟唱的小茉莉。黄叙舟半张脸都隐在了暗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台上的红光，映得他眼底也是一片淋漓血气。小桐儿就是混上船的那个船工，那一次，他身上被砍了四刀。最长的一刀在肚子上，他一边拉着我跑，一边问我，大哥，我的肠子是不是掉出来了？
罗远臻皱起眉来，似乎是不忍心再听下去。
黄叙舟没理他，仍旧四平八稳地往下说。为了这件事，后来金阿林和陈三是被我活活扔进油锅里炸熟的。我把他们的人都叫来，在码头边上架了两口大锅，把油烧得滚烫，然后把人扔了进去……你这辈子都不会听见那种惨叫的，其实人肉炸出来，跟猪肉也没什么两样。
罗远臻站在原地，很想叫他别说了，却无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所有人都知道。金阿林和陈三的尸体都被炸成了碳一般焦黑的肉块，然后被塞进货箱里，绑着巨石沉进了黄浦江底。这是要他们永世不得超生。自此以后，黄家的青帮一人独大，黄叙舟成了叫人闻风丧胆的小阎罗。
罗远臻捏紧了汗湿的手心，突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黄叙舟之所以能够与虎谋皮，是因为他本身就是比老虎更凶恶的东西。
你问我，守不守得住他。黄叙舟站了起来，两手撑在了露台的雕花石栏杆上，专注地看着楼下正在表演的小茉莉，好像根本不是说给罗远臻听的，但每一个字，都像是直接扎进他耳朵里一般。
小桐儿，就是我的命。你说，我守不守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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