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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再遇(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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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停住了脚步。

“楚香帅夜深不寐,可是有心事?”原随云并没有动,声音中也没有丝毫意外。

楚留香不答,反而笑问道:“原公子同样未能成眠,岂非也有心事?”

原随云笑了笑,道:“暴风雨后的夜晚最是宁静。无他,不过是不忍错过这般的好时候罢了。”

楚留香道:“不过已少有人能静下心来体味世间万物的无穷滋味了。”

他将目光投向那一轮明月,道:“虽早有诗言‘海上明月共潮生’,但亲眼见到时还是会震撼不已。”

原随云憾然道:“在下只闻旁人寥寥数语,便可想象一二,如今只恨不能亲眼得见。”

楚留香道:“那又如何?原公子还可以亲手去感受它。”

原随云惊讶道:“纵使香帅轻功妙绝天下,可也不能将月亮摘下来。”

楚留香微笑道:“千江有水千江月,掬起一捧水,明月便在公子手中了。”

幽幽的郁金香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飘摇着,男人一抬起眼睛,仿佛月亮的清辉已尽数落在其中。

原随云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起来,道:“掬水望月……香帅这份胸襟当是世间少有,是在下囿于一隅了。”

楚留香道:“常言道,心远则琴意远,我闻公子琴音犹如云海遨游,纵使是比起在下昔年那位以音律见长的故人也不遑多让,原公子又何必自谦。”

原随云一笑,道:“早闻无花大师深悟禅理,不仅琴艺无双,武艺更是高绝。在下确实神往已久,不过可惜此人自数年前起便杳无音讯,行踪成迷。”

楚留香望着远处的海面,久久都未置一词。

原随云顿了顿,又道:“在下记得,香帅似乎与他相交已久。”

楚留香道:“他是个令人尊敬的对手。”

原随云道:“对手?难道不是好友?”

楚留香叹息道:“亦敌亦友。”

原随云道:“不错。有的人无论做为朋友还是做为对手,都实属人生一大快事。”

他笑了笑,道:“在下若有机会能与香帅放手一战,想必也会极为痛快。”

楚留香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为何不是作为朋友?”

原随云一笑,道:“因为敌人往往十分了解你,更甚于你的朋友。”

楚留香道:“那我只希望原公子永远都是我的朋友。”

原随云转过身,笑道:“香帅这样说,难道已将我当做了你的朋友?”

楚留香道:“比起敌人,我确实更愿意做你的朋友。”

原随云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我宁可与任何人为敌,也不愿与你为敌。”

原随云道:“哦?”

楚留香道:“若非痼疾,只怕今日江湖中已没有人能和原公子一争长短。这样的仇敌未免太过可怕。”

原随云脸上仍挂着温柔的笑容,但他无神的眸子却因背对着明月,在黑夜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深不见底。

楚留香笑道:“更何况与你为敌,岂非意味着现在就要被赶下船去?”

原随云大笑了几声,道:“香帅当真是妙人妙语。此时若是有酒,免不得要浮一大白。”

楚留香右手一探,竟是不知从哪儿摸出了壶酒来。

他道:“伤心时需要喝酒,愉快时自然更要喝酒。巧了,我正好带了壶酒来。”

原随云道:“海上风大,香帅可愿移步到我居处一叙,你我二人喝个尽兴?”

楚留香微笑道:“楚某之幸,却之不恭。”

原随云出身世家,所乘之船尚是洁净考究,所居之处当然更是讲究。

所有的陈设,自然全都是最精致的,但颜色却很零乱,简直可以说是:五颜六色,七拼八凑,看得人眼都花了。

瞎子的房里,本就用不着色泽调合的,只要用手指摸着柔软舒适,就已经是他们的享受。

此刻房间的主人正在执壶斟酒,酒液暗红,馥郁的芬芳渐渐充盈了整个空间。所谓“葡萄美酒夜光杯”也莫过如此。

正是楚留香最爱的波斯葡萄酒。

原随云的手很稳,待酒满至七八分时便分毫不差的停了手。当然更没有半分酒液滴溅在外。

殷红的酒液,素白的指尖。

楚留香一生见过各式各样的人,自然也见过各式各样的手,男人的,女人的,或纤巧,或粗壮。可唯独眼前这双最是漂亮。

色如白玉,肌理细腻,根根修长。

若这一双手长在女人的身上,楚留香免不了要多看几眼,再夸赞几句。但它们却偏偏长在一个男人的身上。

楚留香便只能摸摸鼻子,再默默转开眼睛。因为他局促的时候除了摸鼻子,好像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原随云执起一只酒杯,笑道:“大难不死,久别重逢,他乡故知,此乃三喜。香帅可不能推诿。”

楚留香苦笑道:“却不知为何,原公子总能看到我不那么风光的时候。”

第一次相遇,他半夜潜入了别人家里,原随云在弹琴。

第二次相遇,他躺在棺材里在大海上漂流,而原随云还在弹琴。

原随云叹道:“我倒是觉得很有趣。若一个人能像香帅这般活得肆意,便已是一生中最大的幸运了。”

楚留香没有说话,只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楚留香爱喝酒,但他与胡铁花对喝酒的喜爱并不相同。

胡铁花爱的是酒本身,所以他一个人时也总能喝得尽兴,

楚留香爱的是喝酒时身边的人,所以他总是说得更多,喝得更少。

但现在他却开始不停的喝酒。

只因为他在遗憾,为原随云遗憾。

原随云大抵是感到了什么,他笑了一下,道:“世上本没有偶然,有的只是必然。就算重来一百次,我也绝不会是楚香帅。当然旁的人更永远不会是。”

他顿了顿,再次斟满酒,轻声道:“所以世上也只有一位楚留香。”

他笑得平和,好似世间已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的本心。

楚留香却只觉心中一阵酸涩。

原随云身上背负着无争山庄三百年的荣光与骄傲,眼疾于他来说,绝对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打击。但他现在却能将所有的苦涩与不甘,以一笑置之,这份豁达的气度,已远非常人能及。

恰在此时,后艄有人在转舵,航行的方向突然改变。

船,倾斜。

两人的身子也跟着倾斜。

他二人离得本就近,此刻同时伸出手想按住桌子,两只手竟是叠在了一起。

固定在烛台上的蜡烛静静燃烧着。

酒杯倾斜,暗红的酒液缓缓浸湿了原随云的白衣,渲染出一小片嫣红的樱桃色。

少年一双漂亮的猫眼儿好似被烛光温暖了,本该死寂的瞳仁深处仿佛蕴藏着流光溢彩。

楚留香的鼻子大多时候只是个摆设,现在他却仿佛闻到了淡淡的兰香。

呼吸渐渐交织在一起,楚留香似已失神。

原随云淡淡一笑,先一步移开了手。

楚留香又不自觉的揉了揉鼻子,轻咳了一声。他发现今天晚上自己已摸了很多次鼻子,只怕此刻鼻子都红了,还好原随云瞧不见。

原随云道:“看来喝酒当真误事,喝得愈愉快来日只怕头愈痛。”

楚留香道:“难受还可以再喝。”

原随云笑道:“愈喝愈难受。”

楚留香道:“愈难受愈喝。”

原随云大笑道:“这岂非是胡大侠的言论?”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又喝了一杯酒。

原随云放下酒杯,道过一声失礼后,才从衣柜挑拣出一件被浆洗得干净的黑色外衫。

楚留香却突然捉住了少年白皙的手腕。

原随云身体一僵。

纵然两人都是男人,这一下也显得有些唐突了。楚留香不禁又摸了摸鼻子,只得尽量自然的按着那只手,引着它放在旁边另一件淡色刺绣长袍上。

他轻咳一声,道:“近日海上风雨频繁,我看还是这件更厚实些。”

说着,这便松了手,还向后退了一大步。

目不能视的瞎子自然没有颜色互相搭配协调的概念。

原随云何等的聪慧,立刻便想明白了其中关节。他抿了抿嘴唇,说不出心中是何种滋味。

楚留香已转开眼睛,却无意之间发现在旁边的书案上,整齐码放着不少信件。他不欲打探别人隐私,自然并未多瞧,心中却不由自主浮上了一个疑问,平日里从未瞧见原随云身边跟着谁,那么他是怎么“看”见信件的内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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