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息（1/1）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马车上，吱吱呀呀的声音。马车里面有被子，堆出暖洋洋的气息。我把帘子拉开：“哥哥呢？”旁边不认识的士兵答：“丞相大人先回去了。”我点点头，像是梦一样。马车很慢，我坐了两天便不耐烦，要骑快马赶回邺城。随行的军士告诉我没有快马，于是我不得不坐着马车行了半月才到邺城。

哥哥显得很高兴，摆了酒宴给我接风洗尘。我其实想问问他为什么当时不离开返回北方，又觉得问了真是不知好歹，于是索性无话。他见我不高兴，坐到我旁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妹子，没关系。打仗就是有输有赢，怕什么？怕打败仗就别打。”我没说话。他笑起来：“你啊，就是打的败仗太少。出了宛城那一回，你打过什么败仗？”我说：“官渡。差点就输了。”他说：“那不是也撑过去了吗？我们这回，虽说损失了人马，但也摸清了南方的环境。”我说：“还丢了荆州。”他笑起来：“荆州还有一半在我们手上呢。我打算把南郡的百姓迁到内地来。”我说：“也好。”他说：“我打算先休养生息，听你们的。孙权和刘备，放着他们必然会起内讧。”他又笑起来：“不过你也别不服气。孙权，这个人，输在他手上，我是服气的。”我眨眨眼睛：“孙权？”他说：“孙权。孙仲谋。生子当若此。”我沉默半晌：“曹丕怎么样了？”他说：“说他做什么？”我说：“哥。我更喜欢曹植。”他笑起来：“你倒是说说，你怎么喜欢曹植？”我说：“心狠手辣，不是君主该做的事情，是臣子该做的事情。”他敲了敲碗：“妹子，你这话跟我说我不怨你，你可千万别到外面到处乱说。”我闷闷地说：“知道。”

此后周瑜攻打江陵，孙权打合肥。这些日子我都是在马车上度过的，五间一直是在杜九管，虽说没有乱成一团，但也损耗严重。周瑜中了一箭，孙权也无功而返。我听说孙权把刘备留在了东吴，似乎是想做点事情。我的眼线被拔得差不多，再布下去，又要费一番心思。曹冲的缺一直没有人顶，阿琴给我推荐了一个人，铜鞮侯家的养小姐，郭君，字女王。名字倒是很有意思。她大我两个月，二十四五岁，还是待字闺中。我见了那姑娘一面，她和我一般大，身量要比我高挑纤细些。她不是那种很漂亮的女孩子，眼睛也是冷冷清清的。她做事很干练，就是话不多，也不爱笑。我问了她一个问题：“姑娘，如果有人妨碍你，你会怎么办？”她答得干脆：“杀了他。”我问：“如果是你熟悉的人呢？你的养父母，或是你的兄弟姐妹。”她问：“有什么区别吗？”我笑起来：“没有。”

我变得沉默寡言，也很少和哥哥说话。有的时候贾诩来找我，我也只是默不作声地和他下两盘棋，于是他也渐渐不来找我了。我听说曹丕和司马懿走得很近，这两个人倒是很般配。我不去理，只要贾诩还好好呆在他家里别碰见司马懿，我就没什么意见。哥哥很喜欢曹植，我却不喜欢他。他很像孔融，浮夸，张狂，不知轻重。我很喜欢曹熊，他和柔柔姐很像，温柔，善良，但少了柔柔姐经久不衰的刚柔。他有的时候来找我，我也对他笑笑，给他看些书。他不聪明，但很老实。这孩子曾经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不能撒谎。我微笑起来，一时无话。

十月，刘备娶了孙权的妹妹，总算摆脱了孙权。估计周瑜很无奈。他一直想杀了刘备。这个世界上总是主子做好人，手下做恶人的。主子够好，才有人投奔。手下够狠，才没人敢惹。

我有一天坐在门口等贾诩，他答应今天来和我下棋。我看见不远处有个女子牵着两个小孩子散步，一男一女。那男孩子看上去很沉稳，我一时晃了神：“仓舒。”那孩子闻声侧过脸来，露出一张很精致的脸庞来。他比曹冲要显得精致漂亮，眉目却很像他。剑眉星目。那女子抬头看向我，微行一礼，婉婉有仪：“叔父。”我笑起来，认出她：“甄宓？”她答：“是。”我向那孩子招了招手，让他坐在我的衣摆上，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曹冲也是坐在郭嘉的衣裾上，玩那个捡碟子的游戏。那小女孩躲在她母亲身后看着我，显得有几分狡黠。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这孩子出生的时候哥哥很高兴，办了很大的满月酒。但我这一年忘记了很多东西，竟连这孩子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他答：“曹叡。四岁了。”那小女孩竟主动说道：“姑奶奶，我叫曹颖。”我笑起来：“真快。就四岁了。”我问他：“读过什么书吗？”他于是板着指头：“嗯……读过《孟子》《诗经》。”他说话慢慢吞吞的，让我有些奇怪。我又转头看向曹颖：“你呢？”曹颖说：“和哥哥一样。”我说：“读些《孙子兵法》和《左传》，对你们有好处。”甄宓露出惊异的神色来。我笑起来：“别让这孩子老混在脂粉堆里。你同曹丕说一声，以后让叡儿和颖儿都来我这儿，我教他们。”她一双美目看着我，惊疑不定。但她还是款款下拜：“喏。”

我和贾诩下棋，曹叡在一边看着。我和贾诩下了三盘，我只赢了一盘。贾诩对这孩子很敢兴趣：“这孩子谁的？长得和少主一个样。”我说：“曹丕的。你敢信？”他又仔细端详了一下：“是有点像。嘴巴像。”我仔细看，那孩子的确继承了他父亲的硬朗的唇线，还有着他祖父的眉眼。这两种五官错落，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宽仁还是狭隘。他的眼睛细细看来是随了他的母亲的，很精致，显得有些乖巧，而不是我哥和曹冲那样的明朗。他发色也要黑一些，均匀一些，显得整个人都端正明亮起来。贾诩说：“我觉得这孩子本来能成为你们曹家第一个老实人的。”然后他落下一子：“跟了你，还是算了吧。”我笑起来：“曹丕他不是想拉拢我吗？想来他也不会错过这么个好机会。”他有些吃惊：“你打算跟曹丕混了？”我眼底划过一阵阴毒：“不可能。”他说：“我就知道。”我旋即笑起来：“管他的呢。我哥好着呢，说这些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