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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有所思(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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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过着不愁衣食,无须节俭的日子时,周围每个人都说我是个非常迷糊,非常脱离实际的人。那时侯环境单纯,人也还小,做梦是被允许甚至被鼓励的事情。然后年岁渐长,志气渐消,一方面是步步提防,心神不宁,一方面是一连串的缺衣少药,缁铢必较,如此下来,我自觉已变得非常现实,非常世故,已能做到刀枪不入,宠辱不惊。

既然如此,就绝不该、绝不会、也绝不可能对任何人、任何事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就算我无法把左回风的想法、作法放入常轨中推想出合理的原因,至少也该得出可能的结论。

结果,想了半夜,什么也想不出来。各种直接间接的印象已乱作一团,毫无头绪可觅。每次反复推想到最后,脑海中便只剩下了临别时他最后说的话。柔和得像春风的声音,低低的,蛊惑地,响着。

我告诉自己,也许他原本是个棋痴,对会下棋的人态度自然好得多。这个理由其实牵强到连自己都不信的地步,可是,我总不能一直睁着眼睛胡思乱想到天亮,白天还有白天要做的事情。我拒绝去想他或许觉得我是比想象中更有意思的玩具乃至更糟的一些可能性,平白无故让自己不寒而栗可不是正常人该做的事情。

不行,还是睡不着。

结果隔天早晨只好去找唐梦。

“就我所知,”唐梦对着镜子沉思着,我进来时她正在梳妆,“唐门和左家庄从来无甚来往,我甚至没见过左回风本人。除了两年前我到这里时按规矩到左家庄投了拜贴,就再没有打过交道。当然,金陵是左家的地盘,唐门在这里的一举一动是瞒不过他的,大家心照不宣而已。毕竟左回风不是省油的灯,唐门的毒药暗器也不怎麽好惹。”

相安无事吗?我沉吟着:“左回风有没有对唐门特别注意之类的举动出现?”

“从来没有。”唐梦肯定地摇了摇头,“想来天下门帮教派多不胜数,小小一个唐门没有理由令他特别注意才是。”

“小小一个唐门?”我哑然失笑,“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几年来唐门实力增长有多快,蜀中几个大派恐怕已难望其项背了。”

“我当然不知道。”唐梦头也不回地继续忙碌,“两年不回去了,自然无从得知。”

“唐梦,”努力让声音听上去若无其事,“你的眉毛画花了。”

镜子里的美女姣白的双颊上飞起两片红云,眀艳不可方物。她从镜子里对着我一笑——“秋哥,忙着操这些不相干的心的话,不如去补觉,你真快变成熊猫了。”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镶珠正恭恭敬敬地守在门口,唐梦命她送来了一份有关左回风的宗卷。

我拿在手里,先不急着看:“小姐可说了些什么?”

她答道:“小姐说,公子要问之人名气虽响,行事却极是稳妥,细枝末节难以查清,只能略具梗概而已,还请公子谅解。”

眼见权宁去帮我抓药还没有回来,我坐在桌前徐徐展卷。

左回风,年二十五

武林盟主左益州之子,母早逝

同胞胞妹左舞柳,兄妹感情甚笃

一十五岁携妹出道武林,自金陵沿江而上,经浙、皖、湘、鄂入蜀,复南下大理,盘桓数月,终自桂、赣、闽而归金陵。每至一地必同闯地方帮派,云拜山或除恶,拜山则兵不血刃,除恶则妇孺外无一活口,纵横南武林,未有人能撄其锋,至此天下皆惊。

人道回风心思谨密,策划周详,不好逞血气之勇;舞柳虽锋芒不显,然医毒双绝,处世剔透玲珑。以二人品貌出众,手段磊落,见者多拜服,亦由此得号:

回风舞柳,瑶台双璧,纵横武林,绝天灭地。

二人武功皆不可考

左回风十七岁创天盟以佐其父,旨在协调武林帮派,下属多为昔年手下败将。自十九岁起鲜少人前动武。

天盟威望日隆,往往一令至而众人拜领,无半字不服。

二十而接掌家业,交游无数,初因手段圆滑而得长袖善舞之名,后气数渐成,说一不二,惟我独尊,执江南丝、茶、船业之牛耳。

二十二岁前花名在外,当风流倜傥四字实无愧也,然二十二性情突变,尽遣身遭红粉。是年武林奇事,以此事居首。街坊流言四起,皆无以为凭,不足信也。

…………

每一行大字下,都注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加起来成千成万,我没看多久眼睛就酸痛起来。不过还是忍不住唇边露出微笑,这数行大字下的注解有多有少,论字数竟以最后一行下面为最多,唐梦毕竟是个女孩子啊。

把宗卷合起来收好,我靠在椅背上合起眼睛,脑海里是一个个左回风,前后不一,表里不一,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呢,抑或全是真的?全是假的?我不太能想象左回风长袖善舞或是风流倜傥的样子,我所见到的左回风是个冷如霜雪的人。

然而更不能想象的是十五岁的少年血洗江湖的情景,即使当时深信一切都是正义的,过后午夜梦回难道不曾有一点动摇?我也杀过人,我知道自己常常无法注视垂死之人的眼睛,再怎样无恶不作的人,眼神里都会有一丝无辜,深深控诉着,令我长长久久无法释怀。

左回风无疑是个才华出众的人,事事游刃有余,但是他毕竟只是个人,他所作所承担的一切是太多太重了一点,以至于再没有回顾的空间,只是一直一直继续下去,越来越辉煌,也越来越寂寞。

“砰”地一声,权宁推开门冲进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药材:“秋哥快来,前面有个家伙受伤了!”脸上覆着薄薄的一层汗水。我如梦方醒,含笑站起,跟着他走出门去。

无论如何,左回风似乎把自己的小表弟教导得很好呢。

我开始常去左家庄,真的想去就去,担心就去,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顾忌。如果说江湖险恶,人心险恶,须步步为营的话,那么真有人要害你,再怎么谨小慎微也是无补于事的,徒劳心神而已。何况对于武功智谋皆罕有其匹的左回风来说,对付我大概用不着兜圈子。

时光的流淌开始变得悠悠的,不再咄咄逼人,我的生活里有三个变数:唐梦,左回风,还有我自己。

唐梦是我有点刁钻古怪的小妹,是我现在的雇主、房东、情报来源,是天香楼的花魁、楼主兼唐门的重要眼线。这就注定了唐梦的事情,只要她开口,我就很难拒绝。上次扮过女装后,唐梦注意到了我除了当大夫外还有其它更加合她小姐胃口的“禀赋”,于是我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常被镶珠和嵌碧按在铜镜前描眉画鬓,然后拥到一方珠帘后与某位“贵客”以令舌头打结的方式对话、对弈或对饮。

唐梦依然每隔一到两周就用飞燕形小纸条送来我要的讯息,基本上都没有方天培值钱,也没有方天培难对付,大都无须动手就已倒在“封神”之下。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因为有些时候,我是内力全失,无法动武的。

唐斐在临别时送了我两件大礼,其中之一就是一颗精心调配的药丸,犹记得他嘴角那抹淡淡的冷笑:“你医术之强,更甚毒术,不妨试试解不解得开这种毒。”那颗药令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凝气,形同废了武功,而且每天发作三次,次次生不如死。后来我终于开出了解药的药方,却无法配出药来:最重要的药草中,有一种只有唐门才有。其它的药,也稀罕昂贵。

最后,每日的发作算是镇住了,每三天中,有一天无法行功运气,药也须每三天服一次,绝不能断。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能心神浮动,忌大喜大悲,忌太过伤神。好在我懂医,一切自己掌控,倒也不好不坏地拖了几年。

每次服药时我都难以遏制地想起唐斐,想着唐斐究竟有多恨我,恨到竟要如此待我的地步。带着这种毒,我永远忘不了唐门,忘不了他唐斐,这也是唐斐的目的吗?我想了很久,终究不能断定,毕竟唐斐了解我,远胜于我了解他,而我直到最后一刻才发现这一点。唐秋有些地方不笨,有些地方却自始至终笨得很,直到现在也是。

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把左回风作为一个变数来看,他明明什么也没做,最多每次下一盘棋。虽然下完一盘棋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到我不禁要怀疑左家少主其实很闲;虽然他开始在下棋时和我交谈,从默不作声到说上好一会儿;虽然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下棋的地点从客厅移到了书房,我手边还多了一杯茶;虽然偶尔我觉得他的目光就像第二次见面最后时那样柔和,眼神里不见一丝冰霜;但是,也就是这些了。

左家庄对我来说渐渐变成了一个好去处,左管家笑脸迎人,丫鬟们恭恭敬敬,左回风有时会刻意刁难,大多数时候倒也还算通情达理,毕竟这个人也曾有过“长袖善舞”的美誉。然而对声名赫赫的左家庄来说,唐秋有何己所不知的价值值得如此礼待呢?在搞清楚这个问题之前,我本能地把左回风当作变数。

尽管理智告诉我,应该少往左家庄走动,应当远离左回风,我仍忍不住频繁地来来去去,让左管家对我微笑,和左回风下一盘棋,喝一杯茶,说几句话。今年秋天落雨频频,我总是湿淋淋地进门,干干爽爽地出门,再湿淋淋地回到天香楼,这是我小小的无法宣诸于口的寄托。从寒冷的地方走进温暖之处,这份温暖才愈发弥足珍贵。

随着时间的推移,右手慢慢痊愈,母亲的病却沉重起来了,她仍象以前一样不愿见我,不愿我靠近,仍会伸出瘦瘦的手抓我。我坐在那间清爽的房间里,除了黯然神伤还是黯然神伤。有时我突然想远远逃开,哪里都好,只要不是在她面前,最好,不要在任何认得我的人面前……

每次去左家庄都会先被领进客厅,左回风过一会儿才会出来,这已经成了惯例。

我其实并不排斥在客厅里多等一会儿,客厅很大很安静,又总是暖融融的。深秋的雨水是越来越冷了,我坐在椅子里,一边凝视窗外雨景,一边感觉身体里的寒意一点点褪去,心情一点点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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