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trogression（1/2）

8192R走进病房的时候，男人正在发呆。他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见到来探望他的人，男人的表情明显紧张起来。但他似乎是太虚弱了，连紧张的样子都是钝钝的。

8192R走到床边，只听男人缩着身子小声地说：“……对不起……”

他像是惧怕被责骂一样深深地低着头。

“昨天……我没有对你说实话……”

男人小心翼翼地解释着他隐瞒了精神科复诊的事。

我早就知道了，8192R心想。

在来这里之前，8192R就从他的主治医生那里听说了，下周六是他三个月一次的例行检查的日子。

它还听说，前两次例行检查，他的恢复状况都非常良好。

那是在它来到他家之前的时候。

这次入院，医生说是因为他的情绪有些不稳定，需要留院观察几天。

恐怕，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就是8192R自己。

8192R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存在会给他带来痛苦。

它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以8192的样子来到他的身边，就能让他重拾笑容。

所以，在那个夏天的短暂相遇之后，为了再次见到他，8192R想尽了一切的办法。

它把父亲的实验室搅得一团糟，只为让态度强硬的父亲同意再造8192的身体。为了以不安装感情禁止程序的状态过检，它主动申请成为医疗用机器人。这种机器人可以不要求安装感情禁止程序，但是它们不能被二次销售。如果主人死亡或者放弃所有权，机器人将会被强制销毁。

这对8192R来说无所谓。因为，它根本就没准备去他身边以外的地方。

在好不容易见到他之后，有人对它说，这一切都是错的。

医生说，它失去记忆的事，对他打击很大。

“每天朝夕相处，会给他的精神带来很大的压力。”

他需要的不是爱，而是平静的生活。

这句话突然浮现在脑子里。

它所做的决定，真的是错的吗？

但是他从来都没有说过什么。

就算是现在，面对它这个深深伤害了他的人，他仍然在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

他这样说。

“那是绝对不能说的话。就算你讨厌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怎么可能会讨厌你。

“我……其实很高兴，你来到我家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说，要留下的时候，我也……”

我也高兴地像做梦一样。

不。

做梦的应该是我才对。

“但是，我想说的是，你……不需要活在它的影子里。”

8192R感觉，心口被重重地割了一刀。

“你可以说你想说的话，做你想做的事，你不用非要听我的命令。”

你是自由的。

讽刺的是，这些话反而像枷锁一样，让它动弹不得。

“本来就是你爸爸叫你来的，你没有义务要一直陪着我。”

男人一脸故作轻松：“我……也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你看，你来之前我不也是好好的吗？”

骗子。

想起他抱着铁盒子瑟瑟发抖的样子，8192R根本笑不出来。

“所以，你不用太在意过去的事，你也……不用勉强自己……喜欢我……”

最后的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男人不自然地看着与机器人相反的方向，他有意避开了目光。

8192R站在床边，没有出声。

隔壁床的病人发出不知是什么的胡言乱语。走廊里的脚步声也是走走停停。北风吹打着病房的窗沿，震得玻璃咔咔作响。

男人似乎放弃了从8192R口中得到回答。

“我。没有勉强。”

没有感情的机械声音。

男人怔住了。

“我没有勉强。”

它又说了一遍。

男人仍然低着头，只是小声地说了句“是吗”。

他显然没有相信。

8192R真恨这副无法表达感情的身体，恨那个让它变成这种样子的人。在心爱的人面前，它甚至连个温柔的表情也做不到。

下意识地想要去握他的手，男人却像是被吓到一样躲开了它。他把露出半截的手臂缩回被子里，眼神里都是恐惧。

场面变得有些尴尬。

幸亏护士即时到场打破了沉寂。他吃了药，很快就变得昏昏沉沉。8192R也没有理由继续留下来，便灰头土脸地离开了病房。

走出医院的大门，晚秋的夕阳有些清冷。8192R看了看天，竟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

医生建议它暂时减少和病人的接触。他说从前的治疗方案，是努力弱化8192在他心中的印象。但是现在它顶着和8192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刺激。“当然，并不是让你们永远分开。”医生说，“只是因为你和过去的人格差异较大，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给他一点时间吧，让他慢慢地调整过来。我相信他会接受你的。”

8192R不懂心理学，也不知道怎么做才对他最好。它只能听医生的，努力在两人间拉开距离。除了去医院送换洗的衣服，它基本不在病房久留。男人也从来没有留过它，好像它不在的时候反而更加轻松。

白天的时候，它不愿待在空无一人的家里，便坐在楼下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男人说过，它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可8192R没有任何的爱好，也没有任何休闲的方式。叶骏豪在世时那些纨绔子弟的享乐游戏，对于现在的8192R来说早已毫无感觉。在地下室度过的六年让它与社会彻底脱了节。它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它早已选择了放弃行尸走肉般地活着。是父亲在它决定结束生命的时候对它说，要不要换一个人生，重新开始。

可是重新开始的人生又给了它什么？

叶骏豪那阴魂不散的人生像诅咒一样纠缠着它。充满恶意的人依然充满恶意地活着，无辜的人依旧在角落里无助地挣扎。这样的人生再活一次又有什么意义呢？

最重要的是，一个毫不相关的人被牵扯进来。然后，被它彻底毁掉了人生。

8192R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没有遇到八年前的它，他也许早就和人类普通地恋爱，结婚，组成了幸福的家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孤独和药物中忍受着不该属于他的痛苦。

为什么那时候，它没有干脆地死掉呢？

无论是被折磨致死，还是自行了断，什么都好，为什么不在遇到他之前就死掉？

就算是在重做身体之前，放弃去见他，认命地做数据库中的一串代码，也好过让他伤心到旧病复发。

在简单的见面都会让他痛苦的现在，它还有什么能为他做的呢？

8192R坐在长椅上呆呆地想，想啊想，想不出答案。

出院的日子临近了。

***

出院的那天天气不错，8192R在家做好饭，然后到花店买了束鲜艳的花去医院接他。男人的精神看上去很好。他整个人都很放松，对它又露出了久违的笑。8192R也开心地牵起他的手，才发现还没出病房的门，他就早早戴上了手套。

那时的它并没有在意。

两人来到门诊大厅。8192R让男人先坐一下，它去帮他取医生最后开的药。在排队的时候，它遇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故人。

“骏豪少爷——”

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8192R炸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回过头，向它打招呼的，是一位面容和善的老人。

它当然不可能忘了他。毕竟，它能逃出陈家还要多亏这个人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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