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守塔人与海（2/2）
这段时间的体育课，向来拥挤的篮球场在某人离开后瞬间变得有些冷清甚至是萧条，而宽敞的足球场边缘开始慢慢堆满了人，打羽毛球的也诡异得多了起来。体育老师对此倍感欣慰，觉得这群浑身懒肉的孩子终于明白运动的好了。然而现实就是那么简单粗暴，绝大部分的她们就是单纯地想看看高明轩。毕竟原来篮球场小，去晚了就无法插足，但是操场多大了，有的是地方可以站。
韩雨把校服外套撑在头顶挡住那刺眼的阳光，半张着嘴巴注视操场上来回奔跑的男生，嘴里时不时地发出一声惊呼。
她并不懂足球，顶多就是知道进球了得分不进球不得分，但是看他们一起较量也挺激动的。当眼睛因为在夏大阳跟高明轩之间来回切换而实在受不了时，韩雨的脸上出现了类似纠结的神情。
“你还喜欢高明轩呢？”站在她旁边的女孩问，又自顾自地说，“几乎没有可能的，放弃吧，还不如好好学习。”
韩雨诧异地瞥向女孩：“正常人都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啊，看着就贼幸福，秀色可餐啊懂不懂？”随后她接着道：“谁跟你说我想跟高明轩在一起了，我喜欢他的脸，但他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末了她又感叹地摇摇头：“他这样的，降不住降不住。”
“好吧，那你喜欢哪种类型的？”
她神秘一笑：“嘿，你猜猜。”
放学后夏大阳跟高明轩慢悠悠地前往车站，他们照旧站在公交车车站的末尾，身后是一家光鲜亮丽的理发店，从理发店里传来动感十足的音乐，透过干净得足以照镜子的玻璃门，能看到里面发色夺目的店员或在给客人吹头发修剪发型，或在角落低头默不作声地玩手机，或站在无人的靠椅后，手搭在靠背上，看向对面镜子里的自己。
“昨晚上我看到一个特好玩的动图，”夏大阳翻着手机相册，“你等我找一下。”
高明轩垂眸静静地注视夏大阳的一举一动，感受到他眨眼间睫毛颤动的弧度，看见他脸上那细小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绒毛，注意到他在屏幕上滑动的手指指甲被修剪得如此干净圆润……
感情正如一粒被无意撒入土壤的豆荚，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悄然萌生滋长最后破土而出，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便如覆水难收。
“找到了。”夏大阳轻松的语调传来。
他把手机凑到高明轩身边，后者低下头看那画风奇特的gif，但还没看完，手机屏幕上方就弹出一条qq消息，发消息者是吴佳佳，内容也很简单：【在？】
夏大阳被吓了一跳，他从通知栏打开qq，像是验证自己刚才没有眼花，事实也是如此。他不知所措地抬头看向高明轩，问：“吴佳佳找我，咋办？”
“回她。”高明轩说。
“哦。”
夏大阳应了一声，便打了个“在”回过去。
【高明轩在你旁边吗？】
【在的。】
【我有话跟他说。】
【……】
接着吴佳佳发来一段语音，是单对高明轩说的话。她问为什么不愿意跟她在一起，她说感情可以培养，所有都可以慢慢来，性格也可以互相磨合，就算他以后有出国的打算，她也能够陪他。因为，他们两个，是绝对登对的。
登对。
夏大阳目光闪了闪。他突然忆起高中刚开学没多久，当时他跟高明轩还不过是毫无干系的陌生人，那天的傍晚，一个漂亮的女生拦住高明轩给他告白。高明轩熟练地说出拒绝的话，他语气冷淡地说“我不喜欢你”，他说“不用”。
抱着看戏与跟他无关的态度，夏大阳赔笑着让他们继续目前的“要事”，然后作势要走，而高明轩像是看到了一个绝妙的离开借口，攥住他的手腕不让他离开，他说：“我还有事，和朋友先走了。”
夏大阳已然记不清那天为什么他会碰上这一现场，是被老师留下来是因为值日还是别的，他甚至记不起那天被告白的少年的面孔，尽管如今他对那张脸熟记于心，但却始终和记忆中的面容对不上。隐隐约约对那天高阔而遥远的天空有点
印象，金色的余晖中似乎带着些旖旎的粉红色，一切都像是糊成一盘的散沙，模糊不堪，无从提起。
可他却清晰无比地记得，少年那淡淡的，隐着一丝不耐烦的“我不喜欢你”。
他突然萌生出一种不真实感，怀疑现在站在他身边的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高明轩。吴佳佳说的没错，所有人明里不说却也都这么认为，她跟高明轩是绝对登对的，无论从外表还是家庭背景，都契合得可怕。
从满心不悦地搓洗被自己无意弄脏的校服到心甘情愿用洗衣机帮洗晒衣物；从无话可说的沉默到就算不说话也丝毫不会尴尬；从两个不相干的世界到相同的世界。
时间可真是一件妙事，夏大阳想。
“车来了，走吧。”低沉的声音打断他的冥想，紧接着一个冰凉的金属物体被塞进了他的手心。夏大阳这才反应过来，不知何时高明轩拿走他的手机回了吴佳佳消息，他无心去看。
他一如既往在终点站的前几站下了车，往小区门口走去时，夏大阳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却顷刻和公交车里的人对视上，他有些狼狈地转回头。
他不知道这个对视仅仅只是个巧合，还是某种难言的必然。
白昼已经变长，它拖着冗长的尾巴迟迟不肯离开世间，黑夜还未降临。夏大阳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树林阴翳的小道上，鼻息间萦绕着草腥味还有烧肉的味道，混在一起有种黏腻的感觉。
他打开与吴佳佳的聊天框，却发现高明轩竟然回了一条语音消息，只有短短的两秒。
夏大阳点开，将手机贴到耳边，那低沉的带有一丝沙哑的声线即刻传入耳中，好像说话者就是贴在他耳边说的，激起一阵战栗：
“我不喜欢你。”
他像魔怔了似的反复地点开语音放在耳旁听，仿佛只有听到那有质感的动听声音，他才能驱散徘徊在心间粘稠的，红烧肉般油腻的感觉。
在踏进散着一股辛辣饭菜味的楼道之前，夏大阳问高明轩：
【为什么拒绝她？别人都说你们很合适。】
那边的人很快就回复说：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夏大阳有些困惑地盯着屏幕上那一行字，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感觉自己突然有些不明白什么叫做一个世界了。
你出身优越我家境平凡，你成熟冷静我幼稚鲁莽，你向往未来我沉湎过去，你前途光芒万丈我前途一无所有，你赞颂世间善美我冷嘲人间丑恶，你高贵如神祇我卑微如蛆虫，所以你与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夏大阳知道他不是“你”，不是“我”，同样高明轩也不是。
暗嘲自己尽想些没用的，夏大阳飞速上了楼梯，故意将步子跺得很大声，满意地听到防盗门被打开的声音，还有夏大海那带着叹息的“就你上楼动静最大”。
将书包甩在椅子上，夏大阳脱掉闷热的校服，眼睛在扫到床头那只静坐的棕色小熊时停了下来。
他仿佛看到了每天中午高明轩和他睡在这张床上的场景，以一个第三者的角度，床头还放着高明轩落下来的耳机和戴过的一次性口罩。
这时高明轩又发来一条消息：【？】
一个简单的问号。
【我不喜欢她。和她说话不会感到自在。】高明轩再次解释道。
眼前好像浮现了那张俊朗的面孔，他眉头紧锁在回复框里删删改改，最后放弃似的干脆只发了一个符号过去。但发完后又觉远远不够，于是不熟练地跟对方解释，说他不喜欢她，和她说话不会感到自在。
够了，这已经足够了。
那个人向来是个不愿意劳费口舌去解释的人，不然那天他就会告诉夏大阳，他一直在等他，只是两人不巧地错过了而已。
但他并没有，只是保持缄默。
夏大阳突然笑了出来，他拍了拍棕色小熊的脑袋，回道：【我知道。】
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和外界筑着一道密不透风的心墙，夏大阳窥视到了从心墙上的窗户透出来的淡淡微光，被那奇异温暖的光束所吸引，无休止地向上攀爬，不管粗粝的墙壁磨破他的掌心，不管带着咸湿气息的海风吹痛他的脸颊。但是偶然有一天，他发现有梯子从窗户放了下来。
高明轩是守塔人，同样也是灯塔，所以守塔人和灯塔从来不分彼此，在孤寂中互相安慰的，在寂寞中互相陪伴的，一直都是他自己。
不愿做在海中独自航行迷失方向，猛然闯进守塔人视线带来一丝惊喜，最后却又毫不留恋地离开的探险者。夏大阳沉思，他想做的……
是那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