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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临岐)舍无量心(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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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天大山云缭雾绕,微曦时如黛青障子般挂在绿油油的田野边,朝阳的金光被掩在峰峦后,将四野笼在黯淡的阴影里。

广信人家的小孩儿都知道不能走进山里,那儿的树上盘着竹叶青,会趁人不备滑溜溜地盘在手上,比蛇更可怖的是山沟子里的蛮子,传闻他们吃人不吐骨头,尤爱细皮嫩肉的娃娃。

日头转眼悬得老高,毒辣地晒着土路。路上行着驾骡车,走得惊慌失措,骡蹄子不住往秧田里滑。

有人在颠簸的车舆里不耐烦地喊:“仙儿,娼|妇养的,赶个车都和拐子似的,他娘的会不会走路?”

布帘子飞荡,隐现其中光景。只见车舆里躺着个三梭布衣的商贾,旁边缩着赶车的车夫,都拿麻索与布捆实了,正扭动着瑟瑟发抖。方才喊话的是个肥重汉子,皮肤黝黑,提着尖刀坐在车夫背上。

车儿板子上坐着个少年,脑袋剃得精光,戴个小脑搭儿,着明绿窄袖衣。他牵着缰,回首骂道:

“银元宝,你他娘除了吃泔水,还有甚么用处?赶快把银钱收好了,咱们拍屁股就滚!”

原来这两人正是广信的山贼,正巧逮着有车往路上赶,便绑了车上的二人,欲将财货劫掠一空。

银元宝是劫镖老手,当下便麻利地抖出麻织袋子把摸来的碎银金饰一掳,又从鞋垫里扒出一叠宝钞,顿时笑得肥肉乱颤。钱仙儿算得他的小跟班,平日里随着打些下手,总遭使来唤去,心中也难免常有忿意。

走商挣脱了捂在口上的布,猛地撞开围棚轩窗,扯着嗓子嚷道:“救命——救——”

他还未喊几声,银元宝狠狠咂嘴,一把揪着他衣衫掼在地上。走商挣扎着求饶:“大爷行行好,我家中有老小,不过是作些小本生意……”

银元宝把布头猛地堵他口里,扇了几个耳刮子,不屑呸道:“你有老小,我也有!唬谁呢!”

把着骡车的钱仙儿听了,冷嘲热讽道:“你这蠢肥猪,不都要打了半辈子光棍么?连媳妇都没,如何来的老小?”

刀柄探出布帘来,在少年的秃脑瓢儿上敲了一记,银元宝啐道:“你作我的龟儿子!这就有了!”说罢哈哈大笑起来,涎水四溅。

骡车行过了秧田,枯败的荷塘后是蜿蜒入山的小径,苍翠妆点着千岩万壑,浓得仿若能滴出墨汁来。虫鸣声愈发洪亮,高低起伏地喧嚣,土腥气自轩窗处涌入。

银元宝蹙眉,慢腾腾地伸手去捉在风里猎猎飘荡的布帘,要将窗掩上。谁知那帘子向上飞去,似是翻到了车棚顶。

“挨千刀的……”银元宝低骂,挪着肥肿的身躯靠到窗边去拉那布帘。

倏时间,一只手凭空探了出来。

从车棚顶上伸出一只手,作鹰勾子状往银元宝眼窝处一撞!

鼻梁骨挨了狠狠一记。银元宝惊惶大叫,捂着两眼往后跌去,尖刀跌落在车板上,骨碌碌地转了几圈。

此时从棚顶插下一支绿竹棒来,左刺右捅,在车舆里胡打了一番。银元宝笨拙难行,挨了几棍,只觉身上火辣发疼,那挨捆着的走商与车夫也不得幸免,被抽得嗷嗷直叫。

“谁!”银元宝抓起尖刀往顶棚上一插,吼道,“谁在顶上!”

刀尖沿着竹缝划了几画,还未待他割开棚子,有人訇然撞开顶棚,自破木茬间踢下一脚来,一下踩在银元宝面上,踢掉了颗白花花的门牙。

“你问是谁?”

有人蹲在竹棚顶上,两只胳膊吊儿郎当地挂在绿竹棒上,一身苎布褂子,脚蹬蒲草履,有对儿微垂的桃花眼,看着年轻英朗。

“——是你家老子!你劫镖,老子劫你!”

那人哈哈大笑道,跳下来抓起银元宝衣襟,撞开侧棚便像丢鞠球般抛了出去。

车棚在路上左摇右晃,如在骤雨间起伏的小舟。坐在车板子上的钱仙儿忽觉得身子一轻,不由得松了牵缰的手,倏地被人拎了起来。那年轻人蹙着眉盯着他道:“嘁,哪儿来的奶娃子。”

下一刻,钱仙儿便被一脚踢了出去,跌在水田里翻滚着吃了几口泥。

银元宝两手在溪水里扑动,被蟹螯钳得哇哇乱叫,远远地嚷:“又是他!姓王的!”

骡车一路狂飙,到了桥头才悠悠停下。背着绿竹棒的青年自车板子上翻下,解了车舆里两人的绑,牵过骡子去溪瀑边饮水。

走商颤巍巍地下车来,顿时两膝一软,跪在地上。那青年忙走过来,把湿淋淋的手往褂子上擦了一擦才扶他。走商这才得以将他仔细看了一遭。

但见这青年剑眉朗目,眼如晨星,濛亮地泛着光。身杆挺拔,褂子下藏着古铜色的健实肌肉,像矫健的豹子,还冒着汗气。

青年见他打量自己,也不避讳,利落地笑道:“从哪儿来的?”

走商哆嗦着嘴道:“多、多谢这位小兄弟出手相救。我是从闽越来的,来送些沉香回去哩。不想路上遇见匪人,竟遭了劫。”说着他又要拜叩感谢。

那青年晃着绿竹棒,似是对其间事迹不甚感兴趣,展颜笑道:“没伤着就成。我走啦。”

走商忙上前阻拦道:“我先前自同侪处略有耳闻,小兄弟可是此路上专保平安的绿林豪客?虽不在荆州,那安良除暴的性子却是同的。”

这顶天大山路途艰险,常有匪盗出没,传闻却也有义士出手相助。

青年道:“不是。”转身便要走。

走商哪肯放他走,当即牵着他衣角连连跪磕:“大侠莫走!我这等小生意人,怎地敢再在顶天大山这虎狼之地行路?我出五两银子,大侠可愿顺带捎小的一程?”

年轻人挖着耳洞,心不在焉道:“不用,你雇不起我。”

“十两!十两银子如何?”

走商颇为肉疼,可性命最是紧要。那青年却摇头晃脑,闭了眼不愿言语,似是依然不屑。

于是走商无可奈何,只得伸手往嘴里抠弄一番,取下一枚臼齿来,掷碎在地上。

那牙是瓷作的,里面藏着枚桃花冻石。寿山石本不算得过分稀奇之物,奇的是这枚石未事雕琢,便生得白亮点粉,恰如春风红桃,花瓣卷舒,比那羞俏女子更玲珑可爱。石面刻着细若蚕丝的字眼:桃。

走商将那桃花冻石用衣角细细擦过,郑重地塞进青年手中,攥着他的手颤声道。

“大侠,小的这是走投无路,方才要千拜万叩地求你。你方刚出手相救,想必也有副古道心肠,如今教我落在这豺窝蛇穴,岂不是白费了先前搭救小的之意?小的身无稀贵之物,只剩枚先朝英宗赐给我家祖上的寿山石,还请笑纳。”

这石子并非寻常物事,英宗最喜奇石珍玩,尤爱闽越田黄,当年见了这天成神工之物,一时大喜,御笔亲题一“桃”字,可谓传家宝般的物事。

青年将那石子望了两眼,随性地抛了一抛纳入掌心,微嗤道:“成吧。”他满不在乎地将桃花冻石塞进怀里,侧首对走商道。

“要经过顶天大山,有条小径可走,随我来。”

——

夜幕落下,群山如蛰伏的巨兽,残缺的月牙在它们脊背上镀上银线。山里的一切都是暗的,眼睛瞧不见,却听得见喧闹的虫鸣,与树叶一齐歌唱似的簌簌作响。

木棉树下生起了明亮的焰火,涂着硫黄粉的木枝在火间荜拨断裂。

有人欢快地嚷道:“不愧是王太哥!”

火光映亮了在树影下的那张年轻的面庞,那张脸泛着抖擞的古铜色,有着棱角分明的坚毅线条,却安着对朦胧温宛的桃花眼。青年凝视着火里的剥光了毛的雉鸡,不时翻动木棍,却一言不发。

先前大嚷的人凑了过来,正是那小秃瓢钱仙儿。他绕着那名叫王太的青年打转,眼里发光:

“王哥,你可真有本事!我和银元宝先是好打一顿、又是软磨硬泡许久,都不能叫那生意人松开牙关子。你倒好,只消几下就把人家传家宝磨过来啦!”

银元宝捂着青肿的面,从树后探出头来痛骂:“娘的!你夸他做啥子!老子脸都肿得和猪头一样,这狗娘养的假打不成么?哪次不揍得老子痛死了!”

周围围着数个衣衫褴褛的山鬼似的人物,蓬头垢面,散发跣足,此时哄然大笑,捧着肚皮往地上打滚。

有人笑骂道:“哎!一单好生意,怎地叫你说得如此不堪?王当家,下次要劫镖,选我去,保准比那肥球儿使得灵便!”

“呸,谁要选你这癞疮货色?当家一人都管够,你捞河泥去罢!”

说罢又是一阵大笑。

原来这群人正是恶人沟中山鬼,常干些趁哄打劫、偷鸡摸狗之事,而那被众人围着的青年正是沟子里的当家人物,名唤王太,虽年纪轻轻,却已劣迹斑斑,心藏百般诡计。

“这回又劫着甚么好货?兄弟们眼馋哩!”

王太闭眼一笑,往怀中摸了一阵,随手一抛:“解伤的灵丹妙药。”

“药?你哪儿来的钱买药?”

银元宝絮絮叨叨,伸手一接,却见一枚玲珑石子在火光中莹莹发亮,正是那御笔书过的桃花冻石!

这药果真见效,银元宝顿时顾不得疼,拿粗手指摸了几回那珍石,尤觉自己宛若梦中,又使劲儿抽了自己几巴掌,正巧打在伤口上,于是一边痛叫一边癫狂嚷道:“老子发啦!这是真的石头!皇帝老儿摸过的石头!比黄金还珍稀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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