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0(1/2)
30.心乱不是单向的
凌寒北还记得当年他正坐在教室里上课,天已经挺凉了, 是初一的下半学期, 应该是上的英语课, 昏昏欲睡,小男生喜欢数学课,不喜欢英语课。
就在他眼皮子直打架的时候,班主任忽然匆匆地走进了教室,然后和英语老师低声耳语了几句, 还在努力和瞌睡做抗争的小男生忽然就坐直了身体, 因为他发现两个老师都盯着他看,然后班主任就朝他走了过来。
小男生很紧张, 难道是自己上课睡觉被老师发现了?还是昨天抄同学作业被老师告状了?小孩偏科厉害, 也不属于乖巧学生范畴里的, 虽然没干过特别离谱的事, 但一个学期也会被叫家长两到三次,他有点怕,父亲对他教育管得挺严厉的,偶尔也会武力施教。
同学们也都跟着班主任的脚步移动着视线,或多或少兴奋着, 毕竟在拗口枯燥的英语课上来点意外的状况还是很能提神的。
凌寒北已经不记得当时班主任说话的语气了,应该是很和蔼甚至是小心翼翼的吧?班主任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女老师,那天她先是伸手摸了摸紧张的学生的头顶, 然后才细声细语地让学生和她出去一下, 她有事和他说。
学生很听话, 低着头跟着老师出去了,出门的时候下意识地往教室里自己的空位上看了一眼,觉得现在教室里一点都不枯燥乏味了。
班主任叹了好几次气,但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男生既忐忑又好奇,他已经把这几周来自己的可能会被老师抓包的行为都想了一遍了,比如逃避值日、比如和同学打闹过、比如上课偷偷看过,但应该都还没有严重到要叫家长的地步。
走出了教学楼,离开了教室,班主任才站住看着眼前这个低着头尽量做出乖巧模样的学生,成绩不算突出的这位学生班主任对他的印象也不算深刻,可此刻班主任却觉得这孩子让人心疼。
男生一脸茫然地看着说话的班主任,班主任说让他跟着她去医院,她说爸爸妈妈出事了,正在医院抢救。
凌寒北是被班主任领着走的,他其实还没明白班主任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事后回想,那个时候大概他已经被吓傻了,才十三岁的孩子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他是压根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的,而且他也是不能想象这个出事究竟是什么程度的出事?也许就和自己骑自行车摔一跤那么严重吧?
孩子是无法想象生死的,尤其是早上离家时还被他嫌烦总是重复叮嘱他这个那个的父母,可当孩子回身挥手向父母告别时,他的爸爸妈妈都是那么的健旺,永远都是最安全的依靠,这样的爸爸妈妈能出什么事?孩子是紧张的,但并不害怕,他想着到了医院看到爸爸妈妈后就能早点回家了。
家,没有了。
爸爸妈妈再也不会烦他了,他们都不要他了。
医院里混乱不堪,到处都是哭声,还有突然爆发出来的尖叫和哀嚎声,医生护士也在高声喊叫着,男孩紧紧地贴在墙根,一动不敢动,班主任在一旁红着眼眶抱着自己的学生,她虽然是语文老师,但现在她也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男孩没有哭,他很想哭的,和那些哭倒哭晕在医院走廊上的人一样,可他莫名其妙地就是哭不出来,抖得跟筛糠子似的也没有张嘴哭出来,他害怕,怕的连眼睛都不敢眨,怕闭上眼睛就再也找不到爸爸妈妈了,可这样瞪着眼睛他还是没有找到爸爸妈妈。
他来晚了,爸爸妈妈已经被这些人推到另一个地方去了,他暂时还见不到,也没有人能安排他去见,太乱了,大家都还忙着救人,没有人会腾出空来单独安排一个孩子去见已经被确定死亡的人,而且这孩子还是未成年,他们更希望能联系到这家的其他成年亲属。
那一天班主任把学生带回了家,她做过家访,知道这学生除了一个在外地工作的叔叔,在这里似乎是没有什么亲属了,她不放心。
离开了医院,男孩的发抖才渐渐停止,可还是没有哭。
班主任既担心又有些不解,难道父母走了不难过伤心的吗?是这学生太不懂事还是这学生心硬?和父母的关系不好?
班主任的家里已经提前知道了发生的事,对这个男孩的到来都小心翼翼地,男孩其实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出现的这几个人又是谁?他只是本能地跟着这个把他从学校里带出来的人,是她把他带出来的,那也应该是她把他再送回去,不是吗?
班主任的手机响了,铃声很响,蜷缩在沙发一角的男孩顺着声音抬起了头。
陌生号码。
班主任以为是骚扰电话,直接挂断了,男孩的头又垂下去了。
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班主任迟疑了下,接了起来,然后将手机递给了看着她的学生,是学生那个在外地的叔叔打来的。
男孩的眼泪哗地就冲了下来,手机贴在耳边,他数次张嘴但都没能成功地发出声音,最后男孩忽然就冲着电话‘啊啊啊’地大叫了起来,叫得声嘶力竭,伴随着滂沱的泪水,班主任的丈夫将自家的孩子带了出去,真的受不了这样的,班主任的眼睛也湿了。
叔叔凌肃是三天后才赶回来,男孩从放下电话就开始等,等了足足七十多个小时,见到叔叔,男孩不是扑上去抱着叔叔哭,而是直接狠狠地咬了上去,用力地咬,跟个饿极了的小狗似的,咬着咬着就咬不下去了,但男孩也没有松口,就咬着叔叔胳膊上的肉哭了,呜呜咽咽地差点背过气去。
叔叔一直都没有抽出手,只是伸出另一只手将这孩子紧紧地抱进怀里,铁骨铮铮的男儿眼底泛着猩红的血色,眼下的青色掩不住他的奔波和疲惫,他辗转几处才从地球的另一端赶回来,可再多的不得已和无奈都是无法说出口的。
男孩是直接在他叔叔的怀抱里昏睡过去的,满脸的泪痕,从出事到现在,他流过泪,但今天才在亲人的怀里放声痛哭,三天,从此和爸爸妈妈天人永隔的事实一点一滴地蚀心入骨。
他跟着叔叔送走了爸爸妈妈,臂上多了一块黑纱,人间少了两位最爱他的人。
叔叔说以后他会照顾他,他想要跟着叔叔走,但叔叔又说他暂时没有办法带着他走,请他再等一段时间,等他安排好了,他就带他去沪市生活,在那里他会认识新的朋友,也会有人像叔叔一样关心爱护他的。
男孩很生气,他冲着叔叔又踢又打,他觉得叔叔是在骗他,爸爸妈妈都不在了,叔叔还要丢下他一个人,他让叔叔滚,他宁可去找爸爸妈妈也不要叔叔管了。
叔叔将愤怒的男孩搂在怀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他向男孩保证不久之后他一定会重新给男孩一个家,就算他暂时不能来接他,他也一定会让人来接他去沪市的,等在青州上完初一,到了初二的时候他就可以在沪市上学了,要给叔叔一点时间做准备,这段时间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要学着长大,不要让爸爸妈妈担心。
凌肃并没有在青州停留太久,他的身份太敏感了,没有准备好他是不会贸然带上这孩子的,怕给孩子带来危险,他拜托了心善的班主任一家代为照顾这孩子一段时间,他那边安排好了就来接,并悄悄地留下一张金额为六位数的存折。
凌寒北恨过叔叔一段时间,恨过了就开始想念,每天都算着离叔叔说的半年还有多久,离自己初一毕业还要多久……但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叔叔。
而等贺岑安排的人顺着线索找到班主任家时,愤怒的感到背叛的少年已离开了这座城市,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自责的班主任将那张未动过的存折交给了来人,这张存折贺岑一直保管着,他另外资助了班主任家的孩子出国留学的一笔费用。
近乡情怯。
凌寒北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是不是能用这个四个字来形容,但真的,他站在当年生活过的小区徘徊了许久,愣是没有勇气踏入那间已空置了许多年的房子。
他应该不是怕再回忆起过去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生活,过了八年了,该流的泪该做的梦该生的气
该吐的怨都已经成了过去了,但他还是不确定自己能否再踏入这间屋子,他那荒废的几年应该是爸爸妈妈不想看到的吧?
八年了,青州也在缓慢地变化着,就连小区里也有了变化,车更多了,楼的墙面老了,进出的人几乎都是陌生的,就连小区的物管招牌都换过了。
青州大安区联桥街52号,送快递和外卖的都知道这里又叫田园小区,好记又朴素的小区名字,一如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老城区往往是城市新发展中的被搁置的角落,也因为搁置,许多的景物就没有随着人换了而改变。
比如那个常年不出水的人造喷水池还在,当年男孩还用这里面的水玩过滋水枪,那时觉得这个水池里是可以足以装下他让他游泳的,如今再看,一个转身都不够。
熟悉的楼道口里走出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妈,凌寒北下意识地快速闪到身旁的树后,是隔壁的邻居陈奶奶,以前他常到陈奶奶家蹭饭,如果爸爸妈妈加班回来晚的话。
离开这里的时候,陈奶奶还是一位能将他搂在怀里安慰的大人,如今他已经比这位年长者高出了不止一个头,当初能钻进去的温暖的怀抱,现在是容不下他了。
凌寒北悄悄地将身体往外挪了一步,半隐半现的,老人往这里打量了一眼,继续往前走,回头又打量了两眼,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怀疑和警惕的神色,她已经不认得他了,他在老人眼中是个值得防备的陌生人。
凌寒北朝自己家的窗口又看了两眼,然后转身大步离去,不是什么近乡情怯,而是这里已经不是他的家乡了,他的根早已断了,当年他还是棵小树苗,爸爸妈妈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让他把根扎得更深些,所以他很轻易地就被风雨给吹倒了、吹跑了。
离开小区的时候,陈奶奶在保安岗亭里和保安说着什么,凌寒北余光中看到陈奶奶朝他指了指,懒散的保安也敷衍地朝他看了过来,凌寒北坦然地冲着那个方向笑了笑,而后走出了小区大门。
那个男孩已经被人彻底遗忘了,他长成了现在的凌寒北,挺好,过去的那个男孩做了许多蠢事,现在的自己并不想找回他。
如果不做蠢事,他是不是早就可以遇到贺叔叔了?
凌寒北站在熟悉的街口,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香气,那是街口的那家榨芝麻油的作坊传出来的,老字号,开在这里比他的年龄还长,店老板夫妻来自徽省,很勤劳肯干,靠着这家小小的榨油作坊抚育着一儿一女。
女儿是姐姐,儿子和凌寒北一般大,同校不同班,曾经玩在一起是关系不错的同学,但他也和那些嘲笑他是个会被送进福利院的孤儿的人一起笑过,从此他就再也没有和这个同学说过话。
十几岁孩子间的玩闹争斗可能是无意的,但也可能是满含恶意的,他们已经学了不少知识,懂得了怎么去运用语言攻击某个人某件事,但他们还缺乏判断这种恶意所造成的后果,加上许多成年人都会用‘他们还是孩子能懂什么’来庇护搪塞,于是孩子们间的恶意就被粉饰成了无伤大雅的玩笑,而被伤害的那个如果认真了,只会遭受到更多的排挤和孤立。
班主任很忙,她的丈夫也很忙,他们自己还有个正在读高中的孩子要看顾,班主任已经很尽力了,但真的也分不出太多的心思在这个孩子身上,这个学生越来越沉默,成绩也越来越差,谈过两次,学生不肯说,她也没有太多的办法,只能理解为这个孩子还没有从父母离世的悲伤中走出来,这样一想她也不忍苛责了,只要这孩子好好的,等到他叔叔来接他就好了。
同龄的孩子们先是同情,而后会生出各种各样的好奇,他们还没有学会什么是相处的分寸,他们会以自己的情绪来判断喜好,他们会来询问他的近况还有他的亲戚怎么不来照顾他?他们自以为是的认为这是种关爱,但殊不知被‘关爱’的同学并不想让人不断地提醒他已经没有父母了,他有时还会梦到爸爸妈妈都在,甚至白天也幻想过爸爸妈妈会突然出现给他个大大的惊喜,但周围所有的人都在不断地告诉他,你好可怜,你爸爸妈妈没了,你怎么办?以后你会被送进福利院吗?还是一直跟着老师?你会被老师收养吗?
男孩厌烦透了,终于他用自己的方式让那些同学们知道他讨厌他们,他们都是一群SB!付出爱心的同学们被激怒了,认为这个家伙不识好歹,活该死了爸爸妈妈成了一个孤儿……男孩打架很厉害,他的叔叔教过他一些防身术,但男孩每打一次就恨一次一走就没了音讯的叔叔。
从恨到想,再到恨,男孩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只有他还傻傻地等在这里,等着他那个不要他的叔叔来接他。
初一毕业了,他带着自己攒下的零花钱和户口本还有一张和爸爸妈妈的合影就离开了青州,和谁都没有说,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不想去找叔叔,但他脑子里总记着叔叔提到过好几次的沪市,于是他跟着那些在车站外揽客的大巴车辗转到了沪市。
偌大的沪市,男孩一下车就懵了,可现在掉头回去,又该怎么和老师交代?他已经是个累赘了,现在又惹了这样的麻烦,他怎么有脸回去?回去后那些讨厌的人又该会怎样嘲笑他?
男孩就如一滴水珠,很快就被沪市庞大的人流给湮没了。
茫茫人海中,能遇到叔叔的概率有多少?
滚滚红尘中,能撞到真心关爱他的人有多渺茫?
贺岑的午睡又被一个模糊不清的梦给搅醒了,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凌肃了,模糊不清的梦里凌肃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前方是个空旷的厂房,巨大的玻璃,到处都是明亮的睁不开眼的光线,他们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好像说话了,又好像都沉默着,自己的脚步是微微跳跃着的,轻快的?
他正要开口……醒了,心口酸涩。
一旁的手机静音着,贺岑点开屏幕,上面有两条未读的微信消息,一看时间就在他醒来前五分钟发过来的。
贺叔叔,对不起,我不该惹你生气的,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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