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马（1/2）

教皇使臣马利诺里跟着侍臣乘舟而过，直到下了龙船，仍是目眩神迷。

晴日之下，太液池一碧万顷，水面泛起粼光，仿佛翡翠石里流动的光晕。他不禁想起了遥远的威尼斯，想起了亚得里亚海那清澈的柔波。

琼华岛上，青峰突起，皆由玲珑石堆砌而成，名为“万寿山”，山顶耸立的巍峨宫殿，便是广寒殿。翠草和松桧掩映其间，一派葱郁中，那宫殿仍是凌空突起，光辉灿烂。十二根黄金云龙柱巍然耸峙，像腾云而起的巨龙，驮负着大殿凭风而立，宛如缥缈迷离的仙宫。

虚幻、华丽、失真……这是大都城给他的感觉。马利诺里一遍遍惊叹，只觉连马可.波罗的行纪也不能述其万一。富庶奢丽的大汗之国，当真是传说般的存在。

这个国度的君主，又是怎样的人呢？

及至他见到皇帝妥欢帖睦尔，不得不再一次修正自己的认知。他以为这个统御广袤疆土的君主，必定是个粗犷强悍的男人，可眼前的年轻天子，显然过于清秀了。

皇帝由礼官导引入殿，高高端坐在御座之上。无上的权力为他增添无形的威严，稍稍弥补他纤弱的容貌。他像是午睡刚起，颊边泛红，色若玫瑰；灰蓝的眸色并非这个国度寻常所见，马利诺里竟因此生出莫名的亲切感。眼前的年轻皇帝，高贵、淡漠、遥不可及，像这个古老的国度一样虚幻失真，似乎只存在于传说里。

然而待皇帝开口，又远比他想象中温和可亲。他热情地赐座，对他奉上的礼物赞不绝口，又礼貌地询问教皇近况、异国人情。这亲切的态度让他生出错觉，以为天子对圣教颇有好感。在这模糊的错觉中，他向皇帝献上精美的十字架，在迷蒙的香雾里高唱圣歌：

“我们在天上的父，

愿人都尊你为圣，

愿你国度降临，

愿你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吾等凡者，

笃信惟一真神……”（1）

可这终究是错觉。穿过辉煌的灯火，他不经意与皇帝对视，瞬间瞥见那不及遮掩的空洞眼神。他所虔信的种种，皇帝实则无甚兴趣，所有伪饰的热情不过是出于礼貌的需要。在一派摇曳的灯火笙歌中，皇帝支颐而坐，凝然出神，眼睛穿过浮华，望向了很远的地方。

他那无可填补的空虚，到底因何而来？难道连庄严的圣咏也无法抚慰？

马利诺里垂下头来，满心失望：教皇的愿望恐怕会落空。皇帝虽然允许基督徒自由传教，可他本人，绝不会成为一个也里可温。（2）

虽然失落，出于礼节，以及内心的不甘，马利诺里还是耐心为皇帝讲解圣经和教义，企盼能勾起他一丝好奇。然而皇帝再怎么掩饰，那优雅的笑意背后，仍是说不出的落寞和倦怠。

那双黯淡的眼睛如蒙尘的宝石，只在他进献贡马的一刻，才生出光彩。

蒙古人极爱骏马，皇帝也不例外。及至使臣将贡马牵到殿外，他看到皇帝眼中稍纵即逝的惊喜。贡马长过一丈，高逾六尺，身形膘健，在群马之中赫然独立，如橐驼之在羊队。年轻的天子眼前一亮，不禁亲身上前，用手轻拍骏马高傲的头颅，抚过它一身黑亮的皮毛。马儿却带着几分傲气，嫌弃地打着响鼻，扭身避开皇帝的触碰，白如珍贝的前蹄暴躁地跺踏，像是下一刻就要奋蹄而奔。

皇帝不以为忤，轻轻一笑，可这笑意很快就被满脸的惆怅所掩盖了。

只在一瞬，浓郁的情绪便袭上心头，吞没了那点伶仃的喜悦，他喟然一叹，满心怅惘：

“人中有脱脱 , 马中有拂郎国马 , 皆世间杰出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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