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本分（1/2）
待脱脱骑马驰回营地，山林早已暮色尽染，大雨已经停了。雨后的山夜，高冷、空旷、寂静、清澈。放晴的夜空，月亮也爬了上来，孤冷地睨视人间，澄净的清辉寸寸洒下，扫过遍地狼藉。
皇帝看着那一人一骑骤然出现，呆了足足一刻有余。如在梦中一般，那人踏着月色，伶仃回返。他一身疲惫，胸前还抱着一个破烂的襁褓，如斯景色下，却毫无诗意可言。
脱脱下了马，一路蹒跚走来，一脸苍白疲倦，嘴唇毫无血色，湿发一缕缕垂下，黏在脖颈上，落魄潦倒，狼狈不堪。可皇帝仍然觉得，此时的他是那么赏心悦目，那么光芒耀眼，如皎皎明月，让群星都为之黯然。
他怔然接过皇子，眼里便掉下泪来：“脱脱……”
皇子失而复得，是天大的幸事。饶是灾后一地凌乱，也顾不得，皇帝兴起之下，当即命人卓帐设宴，一是犒赏脱脱，二是为众人压惊。
劫后余生的小福星毫无记性，被人抱到酒宴上，喂足了奶，就欢快地玩耍起来，全然忘了白日曾遭受过怎样惊心动魄的劫难。皇帝举着酒杯，看看皇后，看看皇子，看看随从，心情激荡，百感交集。失而复得的感觉太过刻骨铭心，不仅为了他珍视的皇子，更为了那个他记挂在心底的人。
不知因为疲惫还是怎的，酒席上的脱脱神思恍惚，甚少饮酒，也无胃口用膳。可遭逢此劫，他一定疲惫到极点，怎能不进食呢？
皇帝不错目地盯着他，近乎痴迷地凝视，眼眸暗得像深渊，像要把他整个吞噬。今天他差一点就得到他，又险些永远地失去他，这种锥心蚀骨的感觉让他神魂俱失，让他魂牵梦萦，让他肝肠寸断……反复纠结许久，皇帝才明白：唯有彻底得到他，自己才会心安。
仿佛感受到那过于灼烫的目光，脱脱只觉不安，下意识转过脸庞。不知因何，他刻意避开皇帝，坐得很远，可还是绕不出他的视线。皇帝远远地望他，只觉月色下他的脸庞朦胧不清，离他那么遥远，让他不可触及，一时又生出患得患失的情绪来。
满腹的挫败感缠绕不休，皇帝捏着酒杯，只觉心头荒凉，辣烈的酒液入喉，烧得他五内俱焚，心火蹭蹭地冒了上来。闷头饮了几杯，再一抬眼，却见那人已不见了。慌乱之下，他遽然惊起，不安地四顾寻觅，奇后看在眼里，会意一笑，附在他耳边小声道：“脱脱今日涉险去救爱猷，疲惫已极，先回帐子休息了……”
皇帝呆呆应了一声，这才坐下来，心里却像猫挠一般，再也坐不安稳，愈发浮躁，想借酒排遣，可心火却越燃越烈。他忍了许久，再也坐不住，将酒宴交托给奇后，就乘醉离席，直奔那人的帐子。
脱脱本在闭目休憩，这一天的惊心动魄让他精疲力竭，加之白日里不堪回顾的温存……他每每想到，内心便要经受一次狠狠地鞭挞。纵然皇帝对他亲昵有加，他又怎能心存妄念？他们是君臣、是主奴……彼此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不允他越雷池半步。
心事杂乱无休，他哪里睡得着，只是浅眠而已，加之脚上的刮伤，更是疼得辗转反侧。是以皇帝闯进来时，他几乎是闻声惊起。
室内灯仍亮着，脱脱只着一件中衣，衣襟松垮垮地堆在身上，比之平日里沉稳自持，别有一番慵散闲适的意态。他面上满是倦怠，因为疼痛，神思有些涣散，更显得目光悠远，神情渺然。远远观之，那副萧散况味，像远山淡水，可堪入画。
皇帝静静打量，一时痴了，待看到脚上缠绕的棉纱，才回过身，一时心疼，急问：“脚伤可还要紧？御医看过了吗？”
见皇帝满脸忧切，脱脱不由失笑：“皮肉伤而已，陛下何必忧虑？”一面说着，一面挣扎着起来，“臣未及时相迎，实在失礼，陛下恕
罪……”
“好生躺下！”皇帝大步上前，将他按在榻上，语气不容抗拒，“朕特地来看你，无需行礼！”
皇帝语气很重，夹着一腔酒气，那情绪更加浓郁，扑在脱脱脸上，一时醺然欲醉。他摇摇头，才找回神智，不知想到什么，心情莫名地萧索：“臣无大碍，陛下无需挂念，还是去看看皇子……臣白日找到皇子时，他孤零零的一孩童，在树缝间挂了许久，周边再无一人，只有夺命的山洪，那么小的孩子，怎能不受惊？陛下需好好安抚……”
脱脱喃喃道，双目出神，想到白日情形，仍心有余悸。若是他再晚些，皇子会不会被洪流卷走……想到这里，心脏猛地一坠：那样的后果，别说是皇帝，他自己都不堪承受——那是他亲手抚养的孩子啊！
“皇子有皇后照应，不必忧虑。朕只想看看你，”皇帝俯首看他，气势突然强硬起来，“今天你不经朕同意，就贸然去寻皇子，朕还没问罪呢！”
皇帝态度蛮横，近乎任性，丝毫不讲道理。脱脱见了，只当他孩子气又犯了，也不计较，只道：“事急从权，那时哪有时间犹豫，臣不能不擅作主张，陛下怪罪，罚便是了……”
脱脱一笑，并不担心，耐心看着皇帝，就像看一个少不更事的弟弟。他这般纵容无谓的姿态，让皇帝颇觉不满，冷眼盯着脱脱，目光像在拷问：
“你若因此丧身，如何赎罪！皇子夭折还可再得，可脱脱只有一个！在朕眼里，天下只有一个脱脱！”
皇帝厉声开口，双目泛红，情绪激切，眼泪登时滑落。在这热切而真率的表白下，脱脱完全惊住，手足无措，只是怔然望他，不知该如何安抚他汹涌难抑的情绪。
“陛下，臣虽为丞相，论出身，不过是奴婢；皇子是天潢贵胄，至尊至重，怎可与奴婢相提并论？这样的话，陛下切勿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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