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1/2)
“到了……”
带路的两个白甲人被五花大绑在马鞍上,背后还架着数把长刀,一点也动弹不得。照吴仲辽吩咐的,两人一个在队前,一个在末尾,每逢路口便分别差人去询问,并放言在先——如若两人所指方向不同,那两人都不得活命。
如此一来,流寇也只得规规矩矩指路了。毕竟先前不肯投诚的人早被割了头颅,现下指不定已经烧成了灰了。
找到曲岩一行时,三人被结结实实地绑在山洞里,洞外寒风呼彻,对流穿过石缝时便会发出些似厉鬼嚎哭的声响,叫人听了只觉悚然。
许是先前吴仲辽派去的那两小队的人动作利索,白甲流寇来不及审讯,故而三人身上也没有什么伤,只是这会儿哆哆嗦嗦地挤在一处,俱是两眼紧闭嘴唇发紫,面容苍白里又透着青色,看来是冻得不轻。
吴仲辽着人生了堆柴火,三人围着烤了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
曲岩一个文官哪里受得了这种苦,他一面擤着鼻子一面痛骂这些流寇,还时不时谢一句吴仲辽相救之情。不知是不是曲岩有意为之,话听着絮絮叨叨,本意是致谢,但听在人耳朵里便有些聒噪了。
吴仲辽围火坐着擦他的刀,脸上也有些许不耐。他与曲岩仅是往来打个照面的交情,酒桌上胡天侃地不在话下,但若是较起真来,比起曲岩这个无关紧要的监军,他还是更心疼自己死的那四十几个兵。
曲默倒乐得见吴仲辽一脸不耐烦却又不得不听的模样。官大一级压死人,即便吴仲辽暂掌中营军务,但有实无名,他明面上也还是个教头,跟曲岩这钦差大臣是万万比不得的。
邱绪则神情恹恹,像是着了风寒,曲默去问了两句不见他应声,也便不再搅扰这人歇息。
外头的雪越飘越大,也没有停的迹象,照这么个下法儿,不出两个时辰,雪便有没足深了。
吴仲辽怕大雪封了山,也不再作多逗留。他拨了一半人护送曲岩邱绪他们三人回北营,余下人则顺着来时的路回中营。
曲岩临走前将曲默单独喊过去说话,话里还是叫他跟着去北营,曲默不好拂了曲岩的面子,便将话头推在吴仲辽身上:“吴教头不点头,我去不了。”
曲岩道:“他说你想去便去,不必过问他。”
吴仲辽此时正在外面解马鞍上的皮扣,他大约知也道曲岩在说些什么,只抬头瞥了曲默一眼,却并未出言挽留。
曲默沉吟片刻,方说道:“人在北疆,分给哪营都是戍边。况且军纪如山,我既穿了这身驻北军的甲衣,那便要服从。我知道兄长是为我着想,但兄长司监军一职,若是以职位之便,私自将我调配到北营,难免落人口实。心意我领了,但此事,实在不可为。”
曲岩盯着他看了半晌,眼中满是审视,末了才道:“我这些年在南北间辗转往来,少有回燕京的时候。但每此回去听族里长辈提起你,都说二叔将你惯坏了,性子顽劣又言行无状,我只当这回北疆来了个烫手山芋,却不料……”
曲岩抚了抚唇上那两撮胡须,又接着笑道:“却不料这样懂事,倒是叫我这个虚长几年的兄长有些惭愧了。”
曲默道:“兄长言过了。”两人本就不多亲厚,话里自然也带着几分客套。
曲岩不再多言,跟吴仲辽道了声别,便跟着队伍朝北营去了。
吴仲辽见曲岩走了,便朝曲默走了过去,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没跟着一块去你哥那边?”
曲默道:“我寻思吴教头待我不薄,又有心教我,若是我哥喊一声我便抬脚走人了,岂不是要叫他寒心了?”
吴仲辽揽着曲默的肩头,笑道:“你小子倒是会说话!叫我以后不费心叫你都不行了!”
曲岩走后片刻,吴仲辽带着余下众人稍作休整,也启程回中营了。
路上的雪已经没过小腿,马都走得困难,但仍有越下越大的势头。
绵绵絮絮的雪像浸了水的棉花似的,一块一块地朝地上掉,触目所及,天地间皆是一片茫茫的雪色。天渐亮了,风却在山地间渐起,雪从棉絮转为冰片,几乎穿透甲衣,割开数个细小的口子。
“雪下得这样大,再有一个时辰连路都瞧不见了,深一脚浅一脚,保不齐哪一步没踩,人眨眼间就没了。照原路走,怕是不回去了……”身后一个年纪稍大点的人如是说。
那声音不大不小,恰巧能叫吴仲辽听见。
吴仲辽转身,朝曲默道:“听见了?”
曲默颔首:“听见了。”
“他说的对,如若今日这雪不停,我们这些人怕是走不出去了……怕死么?”
北疆说忙其实不忙,除却练兵似乎也不剩什么要紧的事了,但他很少去想燕京,也不让自己去想曲鉴卿。
然而此际提到死,曲默恍惚了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而后他抬手抖落了面巾上的积雪,轻声叹了一句:“不怕死……但我不想死在这儿。”
吴仲辽闻言,勒住缰绳,抬手示停,而后高声喊道:“弃马!改行栈道!”
栈道建在山腰上,是近道却也是险道。绝壁上凿孔架木而成的一步宽的小路,稍有不慎便会坠崖粉身碎骨而亡,而在雪天里,这样的栈道则更为凶险。
若是雪一直势头不减地下,这些人是万万走不出去的,大雪封了山,外头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只能等死。但抄近道走,还有一线生机。
可若是雪停了,一行人走那栈道,又说不准谁会坠崖身亡。
吴仲辽赌雪不会停。
山上植被将雪挡了大半,那木头搭建的小道上倒没落得多少,一行人走得缓慢而稳健,只是每每从那圆木的间隙瞧见底下万丈深渊,仍要打个哆嗦的。
也听不见先前话多的人出声了,众人皆凝神瞧着脚下的路,生怕一不小心掉下去丢了性命。
吴仲辽仍走在最前头,他这回没叫曲默跟在他身后,只吩咐曲默走在中间偏后的安全位置。
曲默后头走着的那人许是吓着了,走路时颤颤巍巍,嘴里也念念有词,像是在求什么菩萨保佑。
曲默前头的则是那两个流寇,他们整日里在山间流窜惯了,自然也对这栈道熟稔地很。此时走来,有如闲庭信步,比之这些两股打颤的士兵不知要好上多少。
听得那人嘴里念叨,那两个流寇便开口用北越话嘲了一句“废物燕兵”。
谁知那人是北疆本地人,生在两国交界处,听得懂北越话。
“你敢再说一句?”
兴许是知道走不出这山,横竖也一死,那流寇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思,竟也梗着脖子出言讥笑道:“有何不敢?废物燕兵!”
曲默虽听不懂北越话,但他夹在中间,也能从语气中听出点什么,他刚想劝身后那人莫要同这流寇计较,便觉脚下圆木一震,像是什么东西拽住了他
他低头一看,却是方才讥笑燕兵的流寇一脚踩空,摔了下去,流寇慌忙间两手胡乱一抓,只够到了曲默的脚,留了半个身子都悬在空中。
曲默被他拽的脚下一个趔趄,竟也从圆木上滑了下去,电光火石间,他将手中长剑一横,搭在两块圆木之间,这才没能掉下去。
而方才那个流寇已经惨叫着掉了下去,悬崖太高,人掉下去连个声响都听不见。
“抓住!”前后的人忙俯身下来去拽曲默的手。
然而就在此时,众人头上,一株枯木恰巧被积雪压断了枝梢,带着厚重的雪掉了下来。
先是碎雪块劈头盖脸地落在曲默脸上,接着那截枯木砸在了曲默手臂上,他手臂被砸得失力,四指一软,松了抓着剑鞘的手,而另一只手却还未被圆木上的人拉住。
他坠了下去。
“吴兄……此事报是不报?如若要报,何时上报啊?”
建常将军身边的裨将前些日子被从北营调了过来,在中营还未曾站住脚跟,便出了这样一桩大事。
“稍安勿躁,我已派人从他坠崖处朝下去寻了。”
那裨将听闻此事魂都吓飞了,此刻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心中暗说曲默好死不死非要待在中营作甚,又急急去找吴仲辽商议,“从栈道上掉下来,那样高的山崖,他大抵是活不成了。我听下边的人说,曲政极疼爱这个养子,待他视若己出的……这该如何是好?”
吴仲辽端起茶盏,连叶带水,喝了一大口浓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等见着尸首再说吧。”
裨将道:“那若是……真死了呢?”
“要是真死了,那位的雷霆之怒可不是你我二人所能受得住的,上头要给个交代,怕是得找些陪葬的,好让那位消消气。”
“许是时运不济,老天爷非得跟你我二人过不去。我现在只盼着这小子能命硬些,千万不要死了才好……”
曲默坠崖之后,余下众人并未作多停留,而是沿着栈道继续向前行进,时逾晌午才到营地。后半晌雪渐渐停了,勉强能进山,吴仲辽便派了大队人马进山搜寻到天黑,回营时报给吴仲辽说是不曾见着踪迹。
吴仲辽神色如常,只是吩咐道:“明日接着找。”
那裨将听着,捏了把虚汗,附和了一句:“如今看来,找不着倒是好事了。”
吴仲辽叹道:“听天由命了……”
曲默也依稀能察觉出自己是在梦里,但他却醒不了。
梦中的景象光怪陆离,
先是在江南,正逢春日,曲献难得身子利索了,又有兴致出了小院陪他放风筝。不巧的是,那几日正是飘柳絮的时节,曲献捏着帕子不住地捂着鼻子打喷嚏,眼泪将帕子都沾湿了,却还不肯回去。他便使出浑身解数,让纸鸢在天上高高飞起,而后将线放在曲献手里。然而她病久了手上没劲,攥不住线,捏一会儿便让纸鸢飞走了。曲默气得跑过去将她推倒在地上,却挨了老乳母一顿打,末了还是曲献温言将他哄好了。
他还不曾看够,转眼间又到了他刚住在曲府老宅的时候。
他看见十岁的自己,深夜里挟着被褥去敲曲鉴卿的房门,门环太高,他踮起脚才能够得到:“父亲开门,是我……默儿。”
曲鉴卿穿着亵衣来开门,问他怎么不睡觉。
他哭得满脸都是眼泪,说梦见了死去的老乳母,老乳母对他说异乡的地下又冷又黑,她好可怜,问他愿不愿意下去陪她。
曲鉴卿弯腰,将他连被褥一同抱起来,轻轻蘸去他脸上的眼泪,安抚道:“我明日差人将她的坟迁回祖籍。”
他只觉得这人长相又好看,话语又温柔,便止住了哭泣,道:“父亲不要骗我……”
“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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