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本书(1/2)
外书房。
寂静的夜晚, 何玉轩出现在这里的时候, 已经临近子时了。
虽然算是三月春来,何玉轩仍然是个怕冷的模样, 身上的衣裳总是比寻常人要厚了几层, 进门的时候, 连亲卫的视线都忍不住在何玉轩身上多扫了几眼。
虽然知道这一位不会是什么坏人, 然这么厚实的模样,总是忍不住手痒。
何玉轩拎着小药箱进来时,屋内只余下朱棣一人。他很是扼腕,看来道衍已经先来了一步。
不然何玉轩左思右想, 都想不出朱棣会召见他的缘由。
朱棣伸手点了点对面的位置,:“且先坐下吧。”
何玉轩落座, 小药箱被他随手安置在边上, 便听到朱棣靠着椅背淡淡地说道:“别瞧了, 道衍刚回去。”
何玉轩:这卖得贼快。
不管是朱棣还是道衍。
何玉轩苦笑:“臣便知道。”
果真是道衍卖了他。
朱棣微合双眼, 语气淡漠地说道:“那倒也不是,是我猜出来的。”
何玉轩微愣,而后朱棣漫不经心一般地把一纸文书放到了两人面前来, “这是你给炼铁厂提的法子, 如今金忠已经在尝试了。”
何玉轩低头看了一眼, 随即说道:“王爷特地把它拿出来,是有什么问题吗?”
朱棣摇头, “我只是好奇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何玉轩微愣, 心下一惊, 以为燕王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朱棣慢悠悠的话语还在他耳边响起:“不论是炼铁厂还是成药,亦或者是如今的改进火铳,你这些法门源源不断……我颇有些好奇,你是如何做到的?”
何玉轩松了口气,抿唇说道:“这些都是臣从……古法所知,臣不清楚。”
朱棣微笑,眉宇间含着暖意,“那这古法从何而来?”
何玉轩正欲说些什么,便听到朱棣悠悠地说道:“我曾听说,一古法能造出仿造的古籍,不知子虚是否知道这详情呢?”
古法与古法之间,何玉轩默默地、缓缓地选择闭嘴。
朱棣看着眼观鼻、口观心的何玉轩,点到为止,没有继续再说这件事,而是提起了今夜让他前来的要事:“道衍的意见与你一致,都建议在打垮了南军后直驱应天府。不过道衍是预见到了大同等地易守难攻,且燕军的人马过少,难以把控过多的地区。你之提议的缘由呢?”
何玉轩慢吞吞地说道:“不论战役的地址选择在何处,对当地的百姓都是祸端。这不论起因是好是坏,皆是如此。住持的意见很胆大却也很合适,然这需要时间来推移。臣只是在道衍住持的基础上,希望能尽早结束战役。”既然已经有了合适的炼铁厂,他便把改进后的火铳也提了出来。
何玉轩确实是犹豫了许久才如此行动,朱棣是个好战的性格,虽不至于穷兵黩武,然也相差无几。
要是真的有更便利的武器,不知日后……
然何玉轩沉吟了许久,终究下了这个决断。
如今的局面难以打破,若是真的需要持续整四年的光阴,内耗实在是过于严重。火铳等物,再等几十年也会渐渐出现改进,便把最简易的改造提出来,解决了眼下的问题,再做其他的考虑。
这火铳究竟用不用,也得看当朝的皇帝如何想。
何玉轩知道同人推断的后世朝代是清,便是推出了何其厉害的大炮,在皇帝的沉默下依旧成为废铁。
如何使用,还是得看当代今朝。
“……如果炼铁厂真能尽快研制出合适的火铳,短时间内打垮南军后,便能直驱京城。再从应天府往四方推移。”何玉轩侃侃而谈,话语轻柔且缓,慢悠悠地说完后,那尾音还有点小得意地上扬。
何玉轩:……这破口音。
朱棣沉吟,听取了何玉轩的意思后,淡笑着说道:“你果然是不逼便不肯说的性子。”
何玉轩慢慢地眨了眨眼,满是无辜:“王爷误会了,臣没有。”
朱棣敛眉轻笑,那视线慢悠悠地从上而下,把何玉轩扫.射了一遍,“当真没有?”他刻意压低了声线,低沉的嗓音带着些许威压,就好似早就捉住了何玉轩的小辫子。
何玉轩顽强抵抗:“真的没有。”
罢了。
朱棣勾唇,似笑非笑地说道:“那行,子虚便先回去吧。”
何玉轩如蒙大赦,速速地提起了小药箱转身离开。
……
金忠听着有节奏的敲打声,这小半年里,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声音。
不论是什么时候,这种声音总是让人安心。
高炉的火焰凶猛,水力推动的风箱呼呼吹火,巨大的储热箱积攒了大量的热,冶炼后的铁水顺着官道流入了模具,待冷却后又速速送入了铁匠坊。
自从金忠开始钻研兵器后,一大部分的铁匠依旧是负责这原本的弓箭兵器之类的锤锻,而后他又隔开了一个专门的铁匠坊给负责的铁匠使用。
这使得整个炼铁厂都划分得很是清晰。
而数日前,金忠接了新的法子后,整个小型的铁匠坊已经废寝忘食地钻研了起来。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让人感到安心。
金忠知道目前的局势,如果不能够尽快地打破南军的人数优势的话,便是燕王真的抢下了再多的底盘,都无济于事,因为燕军的人数是比不上南军的。
这个问题不仅是北平的人在讨论,便是朝廷的人也在讨论这件事。
应天府,金銮殿。
朱允炆淡淡地看着正在争吵的朝臣,“这便是你们提出来的法子?”
建文帝的话语很轻柔,然这话一出,整个朝堂都安静了。
任谁都知道建文帝生气了。
朱允炆低眸,淡漠地说道:“李景隆数次失败,已经不适合再担任大军统帅的位置了。任盛庸为平燕将军,代李景隆统兵……徐辉祖接应其左右……”建文帝几通命令之下,不紧不慢,足以看出他是早就心里有了成算,正慢慢地安排着自己的人。
待皇帝说完后,整个朝野只余下一个声音,“皇上圣明——”
建文帝摆手退朝,起身离开,低头露出个讥讽的笑容,不知是在嘲笑着这片称颂声,还是在嘲笑着自己。
徐辉祖从光滑的大殿上爬起来,被同僚拍了拍肩膀,“可见皇上是信任你的,不必担心。”
徐辉祖苦笑着点头,随着大流出了金銮殿,心里一闪而过的阴霾让他神色沉重。虽然整个徐家都旗帜鲜明地站在建文帝这里,然徐辉祖可没有忘记,他那好弟弟似乎有些异动……
沉默了许久后,徐辉祖高大健硕的背影掩盖在朝臣人流中,最终还是没打算做些什么。
不论是成还是败,徐辉祖总得考虑徐家,总得给徐家留下一线生机。
……
何玉轩的一天从早早起身开始。
打了一套五禽戏,站在廊下操练着身体手指,又慢悠悠地绕着院子走了几圈。
马晗洗漱后,捅了捅送早饭来的莺哥,“大人怎的这般勤快了?”
莺哥瞪了一眼马晗,不许他说何玉轩的坏话,“大人一贯是这么勤快的,只是冬日畏寒,这春日已过,初夏将至,当然就恢复了。”
马晗忍不住看了一眼莺哥,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示意莺哥在说何玉轩勤快的时候难道不亏心吗?
莺哥踩了马晗一脚,视而不见地走过去了。
马晗的性格最为跳脱,在这院子里总爱去逗弄莺哥。
没办法。
何大人他不敢去逗,柳贯这人呆板稳重,逗弄了也没什么意思。
只有莺哥是最有趣的。
何玉轩舒展了腰肢,只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这再懒,每天清晨该做的还是要做的。
莺哥轻快地走了进来,“何大人,早点给您端过来了。”
何玉轩轻柔地道了声谢,然后慢悠悠地拎着本杂书走过来,这是最近库房送过来最新的杂书。
不知怎的,何玉轩这里隔三差五地收到一些物什,不是库房送来的书籍,便是门房捎来的小玩意儿,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什,却恰恰合了何玉轩的胃口。
何玉轩的眼神落在窗台下那一排新宠,也不知是哪个把他的兴趣给供了出去。
会这般做的人,可想而知也只有那位。
何玉轩有点头疼,虽然他的确猜出来了燕王那什么了,可不意味着何玉轩也想那什么。
按着同人的说法,燕王弯了,他可还笔直笔直的!
何玉轩把杂书夹着书签放起来,认真吃了早点后,才打算再重新看起来。
然还没等何玉轩按部就班把事做完,他便听到了门外柳贯在和人说话的声音。
何玉轩沉思了片刻,合上杂书。
没过多时,柳贯悄然出现在门口,“大人,朱能将军想请您出府看病。”
何玉轩微愣,朱能的名声他也是听过的,是燕王手下的大将之一,与张玉一同为燕王出生入死,是一名赫赫有名的将军。
“那自然是要去的。”何玉轩去取小药箱,难得也请门房那边准备了马车,生怕是什么急病耽搁了时间。
燕王府至朱府的时间并不长,何玉轩下马车后,便注意到这府内是一个小三进的院子,对比起朱能的地位,看起来并不如何奢华。
似乎燕军一脉,这等勤俭的性子都深入骨髓了。
何玉轩不过这么一想,便立刻随着人入门了。
绕过前院,何玉轩被迎入了正堂,而大堂内不止是一人。柳贯虽在门口站定,然眼神一扫,便知道这屋内除了朱能,左下坐着的便是张玉。
何玉轩不认识这两位,不过看着他们的座位,还是能辨认出谁是主人,而随着朱能的介绍,他也便知道隔壁这位是张玉将军了。
张玉是今日来拜访朱能的。
也亏得是张玉来瞧,不然还不能发现他这老伙计分明身有重疾,却死撑着不愿医治。
朱能的胳膊已然麻痹得不能抬高,还骗自家夫人去问诊了。若不是张玉一试探,发现还是老样子,这才把朱能给治住了。
朱能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硬是把张玉给气笑了,强压着朱家下人去燕王府请大夫。
张玉曾听说过,如今王府上有一位厉害的大夫,且他与炼铁厂并成药这两件事都有些关系,这让张玉一直很想见见,不料竟是在今天这般情况下才见到了人。
何玉轩安静地道:“请朱将军伸手。”他已经取出了枕脉。
朱能蓄着大胡子,看起来一副很强悍的模样,是个虎背熊腰的中年人,他直到这个时候还在试图让张玉改变主意,“不然等改天……”
“不成!”张玉是个瘦长的模样,端看他的相貌,丝毫看不出他是个在战场上厮杀狠戾之人。张玉先是喝住了朱能,然后一脸歉意地看着何玉轩,“劳烦何大人给老朱看看,究竟是如何了。”
何玉轩欠身,无视了朱能的意见扶起了他的胳膊,脸色微妙的变化后,这才开始把脉。
朱能是个彻底的大粗人,他有个坏习惯,便是他不能接触这些文人骚客,一听到文绉绉便犯困,更勿论他一想到草药医学那些又臭又长的名字,朱能便浑身不自在。
这也是他向来能挺则挺的缘由。
且这些行军打仗的汉子往往有个错觉,去看大夫便是软了人一层身子骨,只有撑过去才是硬汉的表现。
何玉轩不过在军营里面待了短短的几天,便感觉到了这种趋势。
何玉轩沉思把脉,一边温和地道出目前的症状:“朱将军原是有宿痰,偶尔会两臂发麻,且双目流泪的症状。数日前应该是服用过祛风化痰的药,然止痰后,手臂反而越发疼痛不能伸直,且手指偶有痉挛,难以伸直握物……”
这症状娓娓道来,张玉的脸色都变了,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朱能,这老家伙还说什么是小病,这手指都痉挛了,对一个行军打仗之人的影响多大!
“何大人,可有解决的办法?”朱能缩了缩脖子,被老友瞪得有点不自在,连忙转移话题。
何玉轩认真地说道:“这麻原本属于气虚,只单单服下祛风化瘀的药物,反而会使朱将军的肝火炽盛,肝气干涸,筋脉无所养,因而才会发虚痉挛。这病况需要增补脾肺,滋润肾水,则风自悉、热自退、痰自清。
“按六味丸、补中益气汤对症下药,调养数月能痊。”(*注1)
朱能一听到需要调养的时间如此漫长,当即就不甚喜欢。
何玉轩权当无视,径直开了药方,按着份量药剂写完后,慢悠悠地说道:“朱将军的病情如此严重,稍后我会告知王爷。”
朱能登时便急了,“你们这些文人怎的一个个都这么会胡搅蛮缠,都说了我不治了还不成?”
何玉轩眉目含着淡淡的厉色,似是瞧见了这等不服从治疗的人,便往往强硬了些:“这病您是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如果朱将军不愿意蒸煮药剂的话,那下官每日都会送来药汁!”
朱能傻眼,还有这般强买强卖的?
张玉憋笑,没想到朱能踢到铁板了。
正在这时,大堂后的帘子微动,一道轻柔低哑的女声传来,“何大人不必担忧,外子的病情,妾身会盯着的。”
张玉连忙起身,“嫂夫人。”
何玉轩随同起身,只听得那道温柔的女声继续说道:“假使外子出兵,回来尚不能温养得好,那妾身这般无能,怕也只能去祖宗堂前谢罪了。”
朱能连忙说道:“夫人万不能如此,我听何大人的话喝药还不成吗?”
何玉轩瞥了一眼张玉,只瞧着他对老伙计这般模样很是幸灾乐祸。朱能的夫人是个有能耐的,把朱能这个大老粗拿捏得很好,从来都不曾让朱能逾越雷池一步。
有朱夫人发话,这件事便这么成了。
何玉轩离开时,张玉正与他一同离开,温和地说道:“何大人,方才朱能有不当之处,我张玉给你赔个礼。他这人便是这个性格,大老粗一个,不会说话。就这嘴巴子,也怪不得时时被言官举了。”
何玉轩敛眉道:“张将军不必介怀,只要朱将军能好生吃药,这病情不是大碍。”
张玉颔首,笑着说道:“有劳何大人了。”
何玉轩颔首回礼,而后便出了门。
马车摇摇晃晃,何玉轩靠着车厢回味着刚刚的对话,眼眸波光微动,方才张玉特特提起了言官……不知是偶然,还是故意呢?
这位比起朱能,可狡猾得多。
何玉轩回去后,果然说话算话,让柳贯在今日要递给燕王的报告上多添一笔,把朱能得病的事情也写上去。
马晗愣住:“大人,您不至于这般懒吧?”
柳贯一巴掌拍在马晗的后背上,把他拍得狂咳嗽,“休得猖狂。”
何玉轩随意,不代表他们真的能恣意。
马晗自知失言,捂着嘴讪讪地看着何玉轩。何玉轩懒洋洋地说道:“我便是这般懒,既然你们多少都是要写的,便顺便多添加几笔,把严重程度也说说。”
这种每日的汇报向来是精简的几笔,谁能时时长篇大论事无巨细?
这是为了何玉轩的安全,又不是盯梢他的一举一动,要是无大事基本上也很少会联系。
何玉轩这边发话,柳贯这边自然是给记上了。
他慢吞吞靠坐在窗台边,在失去了冬日寒冷的威胁后,何玉轩再没想之前那般喜欢软垫了,毕竟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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