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破音谷(2/2)
可是还不够。为防止他们跳过断裂带,我抬头,咬牙忍住剧痛对墨狸说:“落雷!”
墨狸对我的疼痛一向能感同身受。他在空中长啸一声,挥动羽翅,一道道天雷降在断带边缘。不光是那些怪物,就是弗格老林周边的古树都被这滚滚落雷炸成了焦炭。
混在人群中的怪物见同伴被雷电击中,突然暴走,离我最近的一只向我后背发动攻击,他的前爪向我的后脑勺削过去,只一下我就能尸首分离。我感到后脖子一热——泽熙一剑斩断怪物的手掌,飚出的鲜血飞溅到我后背,飞离的手掌落在我面前。
泽熙一把护住我。“罂芷,罂芷!别怕,有我在。”他一手揽住我,一手执剑,试图把我扶起来。
我右手已经废了,不能再搭弓。整个下臂和手掌都肿起来,止不住颤抖。
好在陷入混战的零星怪物就快被消灭殆尽。
战斗进入尾声,迦岚城门才迟迟打开,涌出一队士兵探查究竟。城门又迅速关闭了。他们不敢靠近,只敢远远看着。白鲨布钦趁着混乱,悄悄逃到这队士兵里。他一改之前哭爹骂娘的气势,不声不响,远远看着我们。
那一刻他在想什么?是不甘?是嫉妒?还是怨恨?
他看着神皇的长子,号称当代完美君主楷模的琉森国王,拥着那个让他疯魔的美人。不论男女,从没有人让他这样渴望。他似乎听见有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想要吗?杀了他,她是你的。杀了他,夺过来!他一把抢过身边一个小兵的弓箭,朝那对夫妇射出了致命一箭。
眼角似乎有寒光闪过。泽熙突然抱着我,一转身挡在我面前。他的身体猛地一颤,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
他当时在说什么?我咬着唇努力回忆着。
他说:“宝贝以后再也不要离开我独自——”
然后他没有再发出声音。
一股热血溅在我脸上。温热、腥甜。
一支黑箭的箭头穿过他的咽喉,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泽熙抱着我的手缓缓滑下去,我顾不得手伤拼命想扶住他的身子。可是他太沉了,最终我只能把他放平在地面上。
雨水冲刷着他面容姣好的脸,漂亮的头发纠结在一起。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覆在我的脸庞上,想张口说话,却只有血液喷涌而出。
他的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我只能猜测他的唇形。
泽熙-古蒂雷斯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哭……”
他总希望我能快乐。因为他父亲的野心,总是对我感到抱歉。我不曾怨过他。选择这段婚姻,就等于选择了神皇家的欲|望。我有这个自觉。
他希望我能一直笑容满面,不要被生活消磨。
我一遍一遍抚摸着他的脸。他那双美丽的灰蓝色眼睛失去了焦距,眼神开始涣散。
最终他眼睛里的光芒凐灭了。
这个人现在不会再对我笑了,也不会再说出讨我欢心的话语。他不会在深夜里拥紧我怕冷的身体,不会再爱怜的亲吻我受伤的耳垂。
暴雨如注,我跪在他面前。痛苦让我仰天嚎叫了一声,这是我一再克制隐忍的23年里最歇斯底里的一声哀嚎。
大约是逼急了,低头就咳出一口血。
嗓子破音了。
这一声破碎的喊叫一直在山谷里回荡。此后只要暴雨天,这峡谷就会回荡这一声痛苦到极致却只留下了破碎音调的嘶吼。克布拉峡谷从此后被称为:破音谷。直到这片土地改变了面貌。
我紧紧抱住泽熙的身体,不停摇晃着。哭声却被隆隆雷声淹没。
我想着,泽熙的身体不能变冷啊!不能变冷!你还要陪我一辈子的。说好一辈子,你怎么能说话不算,你怎么能食言?
我一个人,还有什么意思?
墨狸在空中愣了很久,突然暴怒,飞向迦岚城的卫队,伸出利爪攻击,伴着一道一道天雷把下面的人劈成焦炭。卫队惊恐四散逃窜,卫队长拉着疯疯癫癫的白鲨布钦一边骂你闯大祸了,一边躲。
终于一声惊爆撕裂长空。金色光芒拉开夜幕。
森梢身负三对羽翅从金光中显出身影。他落定我面前,收起羽翅。身着和华汐几乎一样的披风,垂眼看着泪流满面失声痛哭的我。
“罂芷-希尔维格。我是神使华年。”他的眼中有怜悯,有沉重:“你动用了暮夕的力量,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了。”
我木然地看着华年。我怎么都无所谓了。没有泽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眨了眨眼睛,眼泪落在大理石棺椁上。我决定不再回忆,一手撑着大理石板,一手扶着膝盖缓缓爬起来。受过伤的手总是有些隐隐作痛。我站直了身体,对身后的冰甲兽说:“我过几天再来。你乖乖的陪着他。”
冰甲兽蹭蹭我的肩颈,乖顺地低鸣了一声。
墓地的门在我身后慢慢合上。
我那天是从现场被森梢直接带走的。不,从现在起该称他为华年了。森梢在众人面前表明身份后不再刻意隐瞒自己就是高等神使的身份。只是原本就令人敬畏的气场如今越发让人不敢直面了。所有人对他说话都更为小心翼翼。
他说:命运的齿轮再次启动了。
那天的副将后来回忆道:“国王和王后的手握得太紧,根本无法搬运国王的尸体。最后是神使出手才分开两人的。”
华年说我的右手不及时医治,恐怕以后就废了。他直接带我去接的骨,具体在哪里治疗的我也一无所知。只知道等我醒过来,已经躺在鸽堡的卧室里了。
手指动了动,张口却发现发不出声音。对了,我想起来,我的嗓子破音了。
泽绮红着眼眶坐在我身边。泽文靠在窗台上抽烟。他见我醒了,快步走过来,低声说:“泽熙的尸体已经停灵在鸽堡的一间冰室里了。等你醒了启程回嘉德。”
我咽了咽口水,用嘶哑的声音问:“几天了?”
“3天。”泽绮哽咽着回答。
“白鲨布钦呢?”
“逃回迦岚城了。”泽文满眼血丝,眼下发青,一脸疲惫。
我冷笑一声:“很好,我要他们一起陪葬!”
我努力从床上坐起来,受伤的手包的像个粽子,夹着夹板,从手掌到手臂捆成了一根棒槌。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墨狸去把冰甲兽找来,11月的南境已经入夏。泽熙一定要保持着干干净净的样子,不能有一点腐败。
在我昏迷期间,华年已经处理完大部分事情。神皇夫妇在嘉德陷入巨大的悲恸之中。就等我醒过来扶灵柩回嘉德举行葬礼。
扶灵柩回嘉德,一路上满是悲痛的围观人群,白玫瑰从港口一路铺到神殿。
多么讽刺,举行婚礼的神殿,在3年多以后,又举行了葬礼。大钟和礼炮再次齐鸣,这次却是因为哀悼。根据神皇的要求,先葬在嘉德,一年之后再迁回琉森。大理石棺椁下是白水晶的棺材。冰甲兽提供源源不断的低温冰源来保持尸身不腐坏。
葬礼结束后,身着丧服的我跪在神皇夫妇面前。事情经过由华年带着被救回来的卫队长、逃出去报信的小兵和泽熙的副将口述过了,事件原委也被一一还原清楚。
皇后先甩了我一巴掌。我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了愤恨这种情绪。“那是我的长子,我第一个孩子。我的泽熙,我最疼爱的……”皇后捂着嘴,再次无法控制地失声痛哭。
这一巴掌她用了十足十的力,我的嘴角当场就破了,但依旧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
神皇厌烦地向皇后身后的女官挥了挥手。她们扶着皇后离开了。他看了我一眼,捏了捏眉心说:“琉森需要一位继承者,你和泽熙连孩子都没有。你作为遗孀,尽快回琉森加冕,以免夜长梦多。我给你5年时间,帮助泽文完成继任。之后你退位给他,知道吗?”
“是。”我低哑的嗓音让神皇再次皱起眉头。
“记住,从现在起,你是为古蒂雷斯家恕罪而活着的人。”他闭了闭眼睛,深深叹了口气说:“去皇后寝宫前面跪着,直到她原谅你为止。泽熙……我的儿子……”神皇说话的嗓音逐渐颤抖起来,他终于挥手赶我离开。
我便恍恍惚惚地走到皇后寝宫前面跪下来。膝盖渐渐失去了知觉。我继续跪着。下雨了,夜色下,我浑身湿透,依旧跪着。从人来人往,到入夜灯熄。
终于泽绮冲出来打着伞站在我身边说:“姐姐起来吧。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我咬着嘴唇,是我配不上他,连孩子都没有。我再努力也不成不了你们的家人。如果能拿我的命换他的多好啊……我在雨水中闭起眼睛。
最终泽文把我拉起来,推回房间。他摇晃着我的肩膀说:“你醒醒!我哥一定不想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求你别这样!”
我也不想这样。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
皇后在走廊里看了我一眼,抿了抿嘴,一句话也没说回到她的屋子里去了。至此到她的生命终结,她再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她始终没有原谅我。那个曾经疼惜我,给我做各种漂亮耳夹的女人在那一刻也跟着她死去的长子一起死了。现在的皇后心里只有痛苦与恨。隐隐绰绰,悉悉索索,绵绵不绝的恨意纠缠了她的余生。
我大约像一具行尸一样不知昼夜、不知冷暖、不知饥饱过了大半个月。
那天晚上,我穿着亚麻长袍,赤着脚,虔诚地跪在神殿祭坛前祷告:“神,我们的父,我把自己这条命给你。你能不能把泽熙还给我?”
没有回答。
神殿里一片寂静,只有外面似乎永不停息的雨声,像是永无止尽的眼泪。
华年从祭坛后面走出来,垂眼看着我说:“回去吧,命运本该如此。”
我抬起泪眼迷蒙的眼睛,突然心中燃起一团火。
我问他:“是我祷告次数不够多吗?”
“不是。”
“是我祷告的时候不够虔诚吗?”
“不是。”
“是我奉献的财富不够多吗?”
“不是。”
我抓住华年洁白的衣袖,颤声问他:“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华年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头顶上,叹息了一声:“不是。”
我心里的那团火烧得更旺了。既然都不是,那为什么要夺走他?为什么要这么惩罚我?
“如果神一定要从我这里夺走他,那我就不会再承认这个神,神教对我们穆隆人来说从来都是权宜之计,而非天赋信仰!”
华年原本悲悯而淡漠的脸突然变了色。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了我一耳光。神使的一巴掌让我耳鸣了很久才恢复正常听力。他万分鄙夷地说:“即使身处黑暗,也不能忘记信仰之光。你从内心摒弃他,便永远无法再见到那束光了。”
“我不明白……”我跪在那里,受伤的手因为疼痛微微发抖,连握拳都做不到。“明明是神他离弃了我……”
华年深吸了一口气,恢复平静后对我说:“记住这句话:我仰望得到好处,灾祸就到了;我等待光明,黑暗便来了。罂芷你要明白,在困苦中神使你宽广。没有一个神给我们的试炼是我们当不起的。也许对今日的你而言很难,但对明日、后日的你而言却未必。你自己想想吧!”
华年说完后离开了神殿。他的话语在神殿里回荡着。
我跪坐在祭坛前,浸没在黑暗里。
终于一切回归寂静。
没有声音。
也没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