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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平城落了一场雨,直到黎明才止。微风拂过,雨水顺着青色的叶片滑落,滴滴答答,扑到石板路上。
此刻尚早,又因刚下过雨,因而西山公墓附近的山路上,见不到几抹人迹。
江倚槐撑着伞,听着伞上噼噼啪啪的响动,侥幸地想:还好下车拿了伞,不然走过这一片林间长路,可能要被淋成落汤鸡。
“大雨下完了,”陆月浓绕开地上一个个小水洼,以很轻的抱怨语气说,“树底接着下小雨。”
“是啊,”江倚槐嘴角提起一抹笑,往陆月浓这边瞥了一眼,“你靠近我点,伞有点小,不然要扑你肩上了。”
“有么?”陆月浓抬头看看伞边,又偏头检查了各自的肩膀,明明伞把他们都遮得很牢,他盯着江倚槐眨了眨眼,毫不留情地拆穿道,“再贴就全贴你身上了,我还怎么走?”
说罢,又一阵风吹来,雨水像在为雨伞抱不平似的,噼里啪啦砸了好一通。
江倚槐丝毫没有被识破“诡计”的惭愧,颇为自然地乱说:“那我干脆抱你走好了。”
陆月浓轻轻在他腰侧掴了一拳,说:“别闹,这边该上去了。”
长路尽头,是两道石梯,一上一下。他们往上走,经过两个转弯,进入了一片墓区。
陆月浓向来不挑清明节来西山公墓,一是不爱在高峰期来,二是因为吕常新的生辰在四月的第一天,吕常新生前是个很重生日的人,每到这天,都会揽了学生到他家里吃面。
“先生。”陆月浓向墓碑深深鞠了一躬。
照片里,国字脸的男人瘦却硬挺,一双眼中像燃着烛火,温暖有神。
江倚槐站在陆月浓斜后方,也跟着鞠躬,他听到陆月浓又说:“我来看您了,然后,给您看看我的爱人。”
陆月浓对着那张墓上的照片,郑重地说着,他向来孑身前来,从未带谁一同来过,此时却有些没道理的紧张,但转念一想,江倚槐这样好,若先生在世,只怕欢喜得很,还要叫他坐下来,喝一盏茶,聊上许久。
听着这声“爱人”,江倚槐心中一颤,毕恭毕敬地又对着照片里的男人鞠了一躬,在心中认真地说:我会照顾好他。
江倚槐曾在吴教授的口中得知往事,自然明白吕常新给予陆月浓的情意,大概是谁也不能及的。
如果江倚槐是陆月浓的太阳,是他心底的希望和前进的勇气,那吕常新就是陆月浓的引路人。师长如父,大抵如此。
江倚槐陪着陆月浓,把花和祭拜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再细细陈列好,继而恭敬地站回到原来的地方。
“先生教我很多东西,有一些不会明说,我就自己揣摩。有时候也会想,我做得是不是对的,是不是他想让我成为的。”
“他在世的时候,我得到许多指教,他过世之后,其实不是不害怕,怕我又没做好,虽然小孙和我总是相互提点,却没人能那么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以更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悄无声息地扛着自己的想法和老师的期许往前进,像经过了漫长的隧道,将遥不可及的光明走到了眼前。
江倚槐在身后轻轻地执过他的手,牢牢地包裹住,他们都戴了戒指,金属相贴,体温相融。他肯定地说:“你很好。”
“先生不仅是我的恩师,或许更像是亲人,他待我如子,我却没来得及尽我的心意。”陆月浓感到了手上的温暖,心中踏实下来,他的目光带过几丝遗憾,又忆起许多年前的旧事,“有一年过年,我在国外,同学都飞回国内了。你也知道,我没地方去的,那段时间,本打算打打零工,先生却突然打电话,让我去
美国找他,和他的家人一块过年。师母也待我很好,他们有一个孩子,和我差不多大,现在都在国外。”
江倚槐用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陆月浓用另一只手盖上来,将江倚槐的手握在其中:“嗯,所以我一直在想——”
江倚槐便不动了,认真地问:“想什么?”
“想老天对我真的很好。先生从前跟我说过,人这一生,诤友,良师,挚爱,得一个就足够幸运。”陆月浓对着墓碑轻轻弯起眉目,而后转回头,认真地看进对方眼底,“但我现在都有了。”
不久,江倚槐接了一个电话,怕声音放大了惊扰墓园,便往远处的树林里去。
陆月浓站在墓碑前,继续和吕常新说着话,身后倏地传来一个女声:“小陆?”
陆月浓转过身,颇为惊讶:“师母?”
吕常新的妻子是从事对外汉语工作的,早在十几年前便已移居国外,此刻出现在这里,自然是让人讶异的,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这里葬着吕常新,就算远隔万里,只要有心,自然能飞回来祭拜。
“我其实每年都来,不过不一定准时,所以碰不到你,”吕夫人像是明白他的讶异之处,随即解释道,“老吕喜欢平城,说这里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住惯了,所以当年说什么也不愿意和我们出国,就连离世前,也说要葬在这里。”
说罢,吕夫人转身,陆月浓随她望去,能看见一片绿林在风中抖擞,水光返照,耳边是鸟鸣啁啾。再往远处,则是平城的街市,错落地交织在眼底。车辆与行人停停走走,比来时热闹更多——这座城市正被朝阳唤醒。
陆月浓陪她看了许久,才想起什么,从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取下其中一个,说:“这个……还给您。”
吕夫人自然是认得这枚钥匙的,是他们从前在平城的住宅,后来由吕常新一人住着,再后来,便空置了。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你就拿着吧,老吕从前说过,这一处房子留给你,你一个人在平城,没个倚仗,万一有需,就放心在这房子里住着。而且我们家左右也不在平城住了,空着也是空着。”
这些年,这把钥匙始终挂在陆月浓的钥匙扣上。他的确会前往吕常新的旧宅,但从来只是认真地打扫里面的一事一物,保持着最初的模样。
那里有从前写字的案台,摆在明亮的窗台前,仿佛只要在上面铺纸研磨,吕常新就还会从书房里走出来,拍拍他的肩膀,评说笔势如何。
陆月浓悉心照料着屋子里的一切,就好像守着价值连城的珍宝。哪怕是之前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陆月浓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跟江倚槐走,不肯搬去那里住。
而如今,更没了搬去的理由。
“谢谢您。”陆月浓侧看了一眼某个方向,江倚槐正向这里走过来,他们经历了短暂的对视,陆月浓目光转回来时,带着别样的温柔,“不过,真的不用了,我现在已经成家了。”
————
四月底的时候,陆月浓择一个周末的午后,应江倚槐的邀,去了话剧团排练的地方。
陆月浓说了江倚槐的名字,便有工作人员查了记录,把他领到了看台,他挑了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
剧场舞台颇大,但用上道具,又站足了工作人员,明明只是一个剧组的排练,乍一眼看去,竟有几分《暗恋桃花源》那般的兵荒马乱。
江倚槐百忙之中抬头,恰好看到了台下刚刚落座的陆月浓,两人隔着五六排座位和一条长廊交换了眼神,之后江倚槐便匆匆开始了第二幕的排练。
等排练的背景音
响起,陆月浓把藏在身侧的袋子解开,取出一碗草莓味的绵绵冰,拆了透明的塑料勺子,坐在底下慢条斯理地吃。
其实前段时间气候冷暖不调,阴晴不定的天气折腾一遭,陆月浓很不幸地感了冒,吃了许久药,才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偶尔还会咳两声。
近日回暖,陆月浓很想吃绵绵冰——他从冬天就开始惦记了,江倚槐仿佛全然忘记了自己学生时代的“年轻人行为”,说身体健康是第一要义,横竖不允许陆月浓吃。
陆月浓憋到昨天,觉得不行了,便摸了摸江倚槐的脸,和他交涉:“我和感冒打了商量,它答应彻底好起来,已经可以吃了。”然后江倚槐趁着月黑风高,二话不说地把他嘴堵上了。
陆月浓嘴唇被咬得破了皮,今日不疼了,但痕迹尚在,而且身上也挺疼,出于“报复心理”,他来的路上买了一碗冰,打算等会江倚槐排练时,对着他吃——反正按江倚槐的敬业程度,肯定不可能中途停止,从台上跑下来教训他的。
报复还挺见成效,江倚槐开车回去的路上,如果不是路况滞碍,大概能把家用车开出专业赛车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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