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我(1/2)
马车吱呀吱呀转过几道青石板街, 入得宫门, 清河公主带白、谢二人下了马车换了坐辇, 一道往东宫处贺了皇长孙的生辰礼, 坐下略吃了两盏酒,清河公主便借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回了芙清殿。
芙清殿内室妆台上的铜镜十年如一日地反射着淡淡的微光, 清河公主屏退四下,摩挲着镜面沉思了半晌,面色平静地缓缓宣布道:“裴毓箢应当已经死了, 不该再存活于这世上的。”
“裴毓箢”三字, 一字一顿,咬得分外清楚。
铜镜静静地立在梳妆台上, 毫无反应。
清河公主皱了皱眉头, 不悦地退而求其次:“南下北上,道阻且长,想那裴毓箢自幼便命途多舛,怕是没有活着回到洛阳见自己爹娘的好运道了吧!”
——因上次对“晋陵王不要再呆在洛阳碍事”的许愿没有做时间上的限制, 如今想来, 清河公主道自己先前多半是空欢喜一场了, 这一回, 清河公主吃一堑长一智,在“活着”上面狠狠地咬死了。
铜镜安静地立在梳妆台上, 依旧一动不动, 闪都不闪一下。
清河公主急了, 就在她以为连这也不可以、裴毓箢的回归已成既定事实、为自己又碰上了第二个谢云若而心烦意乱的时候,铜镜闪了闪,像是被什么卡了一下,但还是艰难地亮了一下。
清河公主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心神放松了下来,暗自嗤笑一声,冷笑道:还以为是多么厉害了不得的人物呢,原来也不过如此,既注定都死在半道上了,那我索性也大度些,也不与她这死人争什么了……不过,对于活着的人呢,这该算的帐,还是要一笔一笔慢慢算的!
清河公主叫来程嬷嬷,冷着脸吩咐道:“四哥哥南下的事情,我们宫里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你还不快去查查,这究竟是怎么个缘由起始!”
“等等,还有,”清河公主寒着脸发完脾气,眼珠子一转,心上一计,笑呵呵地随口道,“我听说,承恩公府白家,很想亲上加亲,把自家的七姑娘塞进东宫里……就是不知道太子妃和谢良媛若是知道了,心里又会怎样想呢?”
清河公主这边坑害白婷婧都不忘惦记着拉了谢家人出来,另一头,东宫里,太子良媛谢婉清与庶妹谢雅柔聚在一起,话头也正正说到清河公主这边。
“她真是如此说的?”谢良媛缓缓揭开茶盖,轻轻地泯了一小口,淡淡道,“那便必然不会是陛下的私生女了。”
“若是,”谢良媛随手拂开给她正埋头给捶着腿的小宫女,随口说了句“可以了”,然后眼含讥讽地缓声道,“就芙清殿那位‘无理都要强辩三分’的性子,怎可能一句‘不知道’便轻飘飘地略过了?多半就着这点,在人还没回来前就先一步踩死了。”
“但若不是,”谢雅柔凝眉不解,“这事儿便又处处透露着古怪了……晋陵王殿下去南边,还能找个什么‘妹妹’回来呢?”
“雅柔,你莫不是忘了,”谢婉清沉吟片刻,缓缓道,“我们皇后娘娘,当年也是曾有过一个女儿的……”
当年谢婉清能顺顺当当地被选入东宫为良媛,便是因为其年正式选秀前太子曾随口多问了她一句话。
——就这一句,下面的人便察言观色,一路阿谀奉承着捧了她上来,也只因这一句,让太子在最后挑人时,随手一指,在一众花团锦簇中选了那么个自己唯一有点印象的出来。
东宫太子当年问的是:“你闺名婉清?哪个‘箢’字?”
谢婉清不敢多言,恭恭敬敬地回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婉。”
东宫太子微微颔首,也不再多言就那么走了,但谢婉清隐约看得出来,太子的神色间像是有那么点恍惚失落的意思。
作为一个女人,出于那么点微妙难言的小心思,很难不在意自己夫君当年初见时的反常,被选入东宫后,谢婉清曾不动声色地花了很大一番力气寻找宫中名字里带“箢”字的女人……当然,查来找去,最后找到了多年前早夭病故后便被整个后宫讳莫如深的小公主身上,这点倒是让谢婉清始料未及的。
——不过,也正因如此,在而今把那位十年前夭折的公主殿下都忘得差不多的前朝后宫里,很难得的,谢婉清却出乎意料地第一个先想到了“箢箢”。
“姐姐的意思是,”谢雅柔微微一怔,吃惊道,“是当年的那位公主殿下被找回来了?可是……怎么会呢?”
——怎么会宫里说了“早夭”的却并没有真的“早夭”,又更是流落到了南边去了呢?
“这我可就不清楚了,”谢婉清懒懒一笑,随口道,“左右等着看陛下他们如何说吧……若真是当年那位,等人回来了,少不得一窝蜂的都要过去捧着奉承,也无怪乎芙清殿那位现在就开始着急了。”
“若不是,也与我们无甚关碍,扶得起来便伸手略扶扶,扶不起来便算了,说来白家那姑娘这回倒是难得说了句聪明话,太子和剩下四位殿下都乃皇后娘娘所出,这找回来的姑娘若不是……那简直都要让人心疼她了。”
“不瞒姐姐,妹妹疑惑的地方便正是在此,”谢雅柔眉心微蹙,不解道,“若晋陵王殿下找回来的那位不是皇后娘娘亲生的,清河公主当时不该说她不知道才是,她不清楚,难道淮阴王殿下也不清楚么?淮阴王殿下既与她说了这事儿,这人姓甚名谁、打哪儿来的、怎么来的,总该是大致有个谱儿的吧……可偏偏清河公主说她不知道。”
“清河公主既说了不知道,那多半就不会不是皇后娘娘亲生的了,可若真是皇后娘娘亲生的,一则我实在想不明白,这皇家怎么还会弄错了这种事、丢了自己的孩子出去?二则,若真是当年‘早夭’那位回来了,她不该紧紧巴着才是么?”
“清河公主话里话外,分明紧紧巴着占着‘嫡长’的大义,一副还要学“兄友弟恭”之道的意思。若那位是外室所出,她占了记在皇后娘娘名下的便宜,如此行事倒也罢了,左右那外室生的,也就陛下喜欢,几位殿下心里多是膈应着。”
“虽说真比起来两个人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但她若真心想拿着名分压对方一头也无妨……可若人家就是陛下与皇后娘娘的亲生女,她如何厚颜说得出这种话?”
“厚颜?”谢婉清听到这里,忍不住莞尔一笑,摇了摇头,暗含讥讽地叹息道,“雅柔啊,你还是太不了解我们这位公主殿下了呢……一个情窦初开的年纪就敢给自己兄长写情诗的姑娘,你还指望她能有什么脸皮呢?”
“可惜了皇后娘娘那般心性高洁之人,临了(liao)了,教出了个这样的女儿,晚节不保,让我都忍不住替她惋惜了呢。”
谢雅柔还从未听过此番秘闻,不由大吃一惊,错愕地抬起头,呆呆地望着谢婉清了。
谢婉清被她这难得呆愣的神情给逗笑了,点了点妹妹的额头,点到即止地提示道:“不然你以为,广宁王一去辽东,为何就再也不回了?”
“这,”谢雅柔迟疑道,“三殿下比她大了都有快六岁了吧?”
“是啊,”谢婉清冷笑道,“那不是,当年那个云贵总督苗圃山的女儿苗三姑娘,死的也很是不明不白了么?”
——两年前,跟随父亲入洛都参加官员三年大考的云贵总督苗圃山之女被文宗皇帝看中,选为三皇子广宁王的正妃,然而三个月后,文宗皇帝赐婚的圣旨还没有下多久,苗三姑娘便突然暴毙,再往后,便是广宁王自请远赴辽东,久不归洛阳了。
想着想着,谢雅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战栗着难以置信道:“难道,难道……她的手伸得有这般长?”
“无根无据的事情,我也说不好,”谢婉清淡淡道,“不过呢,事情也就是这么一个事情,她给广宁王写的藏头诗被身边的宫女抖擞出来,闹到了我们这里,扰得太子殿下当时好一阵烦心。”
“其时又正逢皇后娘娘身子反复,最后也实在是没办法了,就只将那宫女打死了事,全当作没这么一回事的样子……但该知道的人,心里也都知道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这不,你看广宁王这一去快两年,有要回来的意思么?”
“她究竟是如何想的,真以为自己做的那些丑事就没有人知道的么?”谢雅柔越想越气,气得浑身发抖,怒火难忍道,“连广宁王殿下都是为了避着她而走的,她又有何德何能?不过一个父母不详、血脉卑贱的贱婢罢了,连最简单的‘礼义廉耻’四个字怕是都不会写,还在这宫里摆她公主的谱!”
“不过是顾忌着皇后娘娘的身子,也不想闹大了让陛下颜面上过不去了,”谢婉清摆弄着青玉案上的梅瓶,冷淡地讥诮道,“我看殿下与广宁王的意思,是觉得左后不过再等个一年半年,等到把人送出阁了,再把广宁王召回来。”
“自然,到时候回不回得来,还是得看殿下他。们自己怎么想了……不过,以我看,怕是等不到她出阁了。”
“只等着皇后娘娘不在了,你看谁还有心思去理睬她?”谢婉清冷冷一笑,寒声道,“她做出过那样不知羞耻的事情,一转脸,而今还敢吵着闹着要嫁给云若……她想得倒是美!”
谢婉清一剪刀下去,狠狠剪下了一处张扬地长出来的梅花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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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儿山,自扬州北上洛阳城的必经之道上,前前后后十几辆马车停驻在这里,作为被团团围住的正中间,庄秉百无聊赖地蹲在马车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手边狸花猫的尾巴,安安静静地等着。
——等着旁边的另一辆马车上能尽快吵出个是非黑白来。
足足过了两刻钟,马车上的帘子一掀,晋陵王黑着一张脸怒气冲冲地进来,带进一阵冷风,和压着脾气的冷飕飕一句:“你如意了。”
庄秉迟钝地抬起头,缓缓地在眼睛里打出了两个问号。
跟在后边上来的谢阔闻言莞尔一笑,眼睫微垂,对上庄秉迷茫不解的眼神,抿着唇志得意满地笑道:“殿下,经臣等与晋陵王殿下方才的商议,为免意外,我们之后要兵分两路……您跟着臣走。”
最后一句吐出来时,谢阔眉飞色舞,得意洋洋得都要飞上天了。
“为,为什么?”庄秉疑惑地瞅着晋陵王,结结巴巴地争取道,“我,我想跟着哥哥走,不可以么?”
谢阔脸上的笑容打了个磕绊,僵得缓了好一会儿才佯作若无其事地放下了。
“箢箢,对不起,”晋陵王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痛楚,侧过身来给庄秉看自己受伤的右肩,难受地解释道,“但是,以哥哥现在的情况,怕是不能很好地保护你了。”
“不用怕,跟着谢大人走,他答应了我,一定会好好地把你带回洛阳城的。”
庄秉想,如果不是晋陵王不自觉地在“谢大人”三个字上恶狠狠地加了重音的话,这句话的可信度……大概会强上那么一点点。
更何况——庄秉在心里哀哀地叹了一口气,心道我的好四哥啊,我倒是还真不怀疑谢阔他能好好地把我带回去,我比较怕的,是他也能顺带着“好好地”把我的伪装撕下来啊!
“谢大人,我们不能,”庄秉尤且不想放弃再挣扎一下的打算,弱弱地看向谢阔,低声下气地乞求道,“我们不能一起走么?”
谢阔神色严肃地告诉庄秉:“殿下,虽然微臣心内对此也十分不舍,但贼人已经在我们后面追了一路,动起手后甚至还能伤到了晋陵王殿下,而今情势对我们非常不利,我们是不得不要兵分两路、分散开来走了。”
庄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双眼里写满了懵懂二字,也不敢再多话了,只诺诺道:“那,那就听谢大人的了。”
心里却把一本正经说瞎话的谢阔骂了个底朝天,心道我真是见鬼了才会信了你的邪,我四哥年纪轻、历练少、猛地一下离开洛阳太远压不住场也就罢了,你一个三十好几算下来前后两辈子怎么也有四十岁的老男人了,一个执掌天下那么多年吏部尚书,你南下一趟还不做好充足的准备来?
还能被哪门子的“贼人”逼得要丢盔卸甲地四散而逃?真不是“贼喊捉贼”的那个“贼”么?
刚才变故发生的太突然,但非常明显的是,那批黑衣人的目的非常明确,一分为二,一半冲着晋陵王、一半冲着谢阔过去的,还十分“恰巧”地独独把庄秉的马车略过了。——好似是摆明了说自己就是冲着这俩人来的,至于里面这位多出来的“公主”?对不住,那位姑娘是谁,我们的信报没有接到呀。
太“恰巧”了,就巧合得太过分了。
最起码,刚才晋陵王和谢阔在隔壁争吵不休时,庄秉蹲在马车里撸着狸花猫认真地把朝中各色人等都捋了一遍,却怎么都没有想到哪一个能同时符合“敢对当朝四皇子下手”与“敢谋害华郡谢氏长房嫡孙及东宫太子的半个小舅子又及当今最年轻的状元郎且简在帝心的谢阔谢云若谢大公子”的存在。
单独拎其中任一个出来,庄秉心里都能画出个怀疑对象的大概范围来,但这两个加在一起……
庄秉揉了揉眉心,面色古怪地想着,该不会是我年纪大了,记性出了什么岔子了吧?我这怎么看,四哥得罪的人与谢阔的死对头……都没有任何重合的余地吧。
看这俩人方才吵得跟乌鸡眼般都拼命把来人针对的对象往对方身上扔、认为是对方拖累了自己的态度就知道了。
更何况,晋陵王身上还真的中了一箭,庄秉粗略看过,伤势应当还不轻。
敢真的对晋陵王这个当朝皇子下杀手的人,庄秉简单一想,由于党派立场问题,顾相那边的东宫清流党或许可以算一个,但承恩公府也不多清白,也有先下手做了再栽赃嫁祸到对面去的余地……这样想来,四哥这个“孤直之臣”做的真是太倒霉了,把所有人都不假辞色、铁面无私地得罪了一遍的下场就是,两边党争起来,没有一个想拉拢他过去了,但倒都不吝于拿他祭刀再栽赃给对面过去。
而谢阔得罪的人就更杂了,华郡谢氏言辞含糊、立场不明,庄秉要是没记错的话,在谢阔横空出世前,这家一直是在两边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一方面,谢家怎么着也算是个“世家”了吧,但他家又急巴巴地把往姑娘往东宫里塞,同样的,谢阔可也是皇长孙的亲舅父了……但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
——敢对谢阔动手的,未必都敢对晋陵王动手。
但敢对晋陵王动手的,就一定不怕也顺手杀了这位谢家嫡孙。
庄秉眼睫微垂,暗道四哥多半就是顾忌这点,才想着和他们分开、让自己跟着谢阔走的了吧。
但这顾忌的基础,得是建立在更倾向于认为那些黑衣人真的是冲着晋陵王来的啊……庄秉在心里沉沉地叹了一口,却是对这两位争吵了半天得出了的结论持反对态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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