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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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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践祚之时富于春秋,而早有子息。今岁德妃裴氏喜得龙子,凑了个七。七子不多,若计上雏凰**只,则蔚为可观。道是先帝立储并非看哪个贤仁,而是看哪个会生。

大抵是因会生,无需打宗室里过继,于是上位后手足该病死的病死,该掉头的掉头。可不好说他赶尽杀绝,还剩两个:一个是怀揣游侠大梦的草包,一个是心系沙场志未死,可怜新将怕杀鸡的饭桶;后头一个搅合江湖是非无踪影,一个出师未捷身先死,估摸老天观他俩装点门面的作用极其有限,大笔一挥,提早收了。

早几年副君好歹还给苦心苦相的烝民一点盼头,近年副君越发不成气候,还没出芽的盼头也给瓢泼大雨浇得蔫了。但还有人存着希冀:昏君虽昏,贪官虽贪,好在尚能张嘴开骂,还有救。若是万张口一堵,不能外吐,里有蠹蛀,那是注定要亡了的。

晏帝立储压根未费思量。一来长子次子皆早逝,三子为元后所出又最年长,当继大统;二来彼时晏国小胜北狄,以右相虞谦为首的主战一派得势一时,晏帝虽欲求和,但耳根子软又不欲多事,故顺水推舟;三来三子聪颖善断,命之监国不致大乱,垂拱而治或可期。

晏帝自诩已了结立后、立储、传继香火三大事,再无后顾之忧,成日同教坊、梨园中人同处;又召琴师数名充入宫掖,无一不是俊秀儿郎,久之省可讳饰,左风肆行,只差将荒淫无道宣于天下。群臣不以为病反以为幸,如此至多得一“淫”字,总胜过生杀予夺者朱笔乱批批出个遮天蔽日的“昏”。

期年,晏师未尝胜绩,又失数地,主和之论甚嚣尘上。晏帝难得打温柔乡抽身,无多时闹得满朝腥风血雨,先是以祖制不易驳回一干哭穷的各路知州,后腻烦三天两头高唱反调的请战奏章,揪出虞党砥柱叶靖安杀鸡儆猴,所谓不鸣则已,一鸣八方并寂、万马齐喑。

由是与副君龃龉日深,所剩无多的情分榨得海落河干,还得端着父慈子孝——父可不慈而子不可不孝,副君日子也不好过。

千秋令节将至,嘉懿长公主携女入宫。

春夏之际晴光好,菖蒲、飞燕草怀一池澄波,青苍碧翠,分外宜人。池盛石台,足三丈见方,台上有一琴师鼓琴、一伶人长歌。琴是好琴,伶人歌稍嫌逊色,但胜在字字宛转,别有滋味。

嘉懿长公主饮尽两盏武夷岩,颦眉婉言道:“梓桓犹未及冠,业殚精竭虑至此,殊为不易。自皇嫂薨逝,他真正企盼的莫过同皇兄亲近——”

燕博汮并指推来一碟玫瑰火饼,指甲沿边轻敲:“五哥记着你幼时最好此物。茶是新贡的水金龟,也合你口味。”

长公主听他自称五哥,知无转圜余地,哀哀一笑,掰下小半块吃食入口,味同嚼蜡。

她与兄长一母同胞,后日益疏远,从无话不谈到无言相顾。纵有千言万语,任取只字片语,莫不逆耳。她太息一声,心头余热徐徐散去:“阿菡昔年骄纵,哭着闹着硬求圣上扎一只花灯,圣上允了。年岁渐长,元夕花灯一年比一年精巧别致,喜庆味道却一岁比一岁淡了。如今回想,这等物什总是留不久长。”

“你若喜欢,改日朕再做一盏送至府上。”

长公主侧首敛目:“不必。”不远处信阳郡主正与皇侄梓桓闹腾,缠着要他一并梳丱发,娇蛮之态与她当年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皇侄不知使了何计哄这蛮不讲理的小丫头,她瘪嘴一刹,遂又眉开眼笑——梓桓倒是比当年的皇兄会哄人多了。

她两相比照,心窝暖而复寒,不再言语。

晏帝品茶赏乐,也不接话。

他年过而立,因养尊处优多年又不喜蓄须,虽溺于逸乐,仪容却还年轻。流年岁月锤打出一副油盐不进心肠、冲刷去系于血脉至亲的人伦温情后,威力即削减泰半,侵至肉身只有气无力地于眼尾添了浅纹。

她欲从兄长身上再寻几许昔年意气,却见他一瞬不瞬紧盯湖上伶人。伶人身段颀长,虽彩墨覆面,仍能看出是个男子。她强忍怒火,违心赞誉:“这伶人很合皇妹心意,不知皇兄能否割爱?”

“也很称朕意,”晏帝提起杯盖一磕,浑不以为其言辞惊世骇俗,“床笫之间尤是。”

长公主失手翻杯,面无血色。

晏帝毫无惭意,不知怀想何事,续道:“戚双确有把好嗓子,但不精于此道,待教坊调教一段时日再赠与皇妹,你看如何?”

长公主恍悟今朝一行是彻里彻外的笑话,又感来得不能更正确,强牵唇角,只当朝夕惦念与忧虑全数喂了狗。

兴许是母女连心,信阳郡主嬉闹得困乏,迷迷瞪瞪地跑进水榭要娘亲抱。小儿无忧亦无怖,往她臂弯里一扑,却难舍表兄团龙袍,攥了一角锁在拳里不放。

副君迎风而立,端是龙姿凤章。长公主愈看愈喜,也愈看愈怅,深幸他生相更肖娴淑端静的元后,而非更肖偭规错矩的兄长,拈了块玫瑰火饼与他:“梓桓清减了,也怨你父皇,尽把难事往东宫送。下趟再来若没多长些肉,皇姑可要不理你了。”

燕梓桓接过火饼,捏了会儿,并不吃。是时伶人已不唱曲,湖上琴音便显得鲜明可辨,正是《猗兰操》。他摇首,温声道:“父皇一番好意,不好辜负。皇姑安心,梓桓一定尊听教诲,怕只怕皇姑下回见着会认不出侄儿。”

晏帝眼皮一撩不撩,如修闭口禅。

燕梓桓又同嘉懿长公主、信阳郡主谈笑,悄然扫净之前晦涩暗流。他趁长公主折身之际与晏帝四目相照,一者空空无物,一者幽深莫测,概无半分情义。

父子同台,唱作俱佳,比池上戏不知有趣几百来倍。

戚双在池上观不清晰,收回刺探。身旁琴师娄襄仍在奏乐,弦上沾血犹不自知,他轻咳两记将水袖甩上琴尾,意在阻断这重复得令人脑胀的魔音,却不料被娄氏惊了正着。琴师十指勾挑,端雅如古时雅士,而双唇战战,形同疯魔。

恰有一道目光自水榭刺来,森冷无匹。

琴乐乍止,改奏靡靡小调。

戚双佯抚鬓角,垂宽袖为屏障眯眼瞻望,东宫副君正抛掷糕点碎屑喂食池中锦鲤,一派悠游自得。群鱼本或离散四方或潜游于下,俶尔聚拢至水榭之前,日耀金鳞,彩光灿灿——活似各怀鬼胎齐聚一堂的俗人,熙熙攘攘而来,昏昏默默而去,自以为大局在握,却逃不脱这绵亘千秋的盛衰之道。

是夜月明星稀。

戚双一夜未好眠,白日里既唱戏又看了一出好戏,只欲酣睡无梦至天明。而天不遂人愿,他前脚上榻休憩,后脚口谕即到。他一素兢兢业业,认命更衣,惺忪上路,与娄襄狭路相逢。琴师襟前半湿,神情灰败。他足下道路蜿蜒,隐没渐浓的暮色之中,后有东宫殿宇,揭揭巍巍,半虚半实。

自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堪堪拖了半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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