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1/2）
从办公桌上堆积的一撂报告中抬头一望，窗外已经是万家灯火。西城正在大搞“点亮工程”，整条街上披红挂彩，从任何一座高楼大厦向外望去都是一片五光十色，据说义乌城累积了三、五年卖不出的灯具、灯饰一下子全部清仓，也算是好事一件吧。急速膨胀发展中的城市，白昼和黑夜几乎一模一样，以“欲望”为驱动，金钱、权势、色/欲、荣誉像是架上流水线一样连轴转动，扒拉开轮子间隙看见的都是“利益”两个字。
这是沈璇被迫看见的世界。
陈荡站在“欲望”捏就成的金字塔塔尖上，亲手扯下那块遮羞的黑布，告诉沈璇，“看看，这才是世界——”
于是沈璇看到了，罪恶、荒唐、冰冷的现实。
像万花筒。
更像一个无底的黑洞，极具张力的煽动、诱惑，把所有还站在岸上的人卷入漩涡。
他的视线被迫一分为二，一半冷静的注视着陈荡让他看见的漩涡，一半却固执的停留在天空——
曾经他最惧怕黑夜，惧怕没有灯、没有光一片寂静无声的夜晚。可是眼前这样灯火通明、喧嚣杂乱的夜，同样教他畏惧。
灯光让暗影无所遁形，魔鬼站在了眼前。
沈璇眨了眨眼，他被街对面的射灯照的晃眼。从椅子背上拽下外套，随手搭在胳膊上朝外间走。
快十一点了，他没想到办公室这个时间点还有人，刻意放轻了脚步声走近才发现，留在公司加班的居然是最不可能“加班”的那一个。
咖啡摆在左手边，陈衍握笔，在纸上快速的标记着什么。就连沈璇走到他椅子后，他都没有察觉，还低着头，隔很久才端起马克杯喝一口提提神。
“我爸那如果有意见，我会跟他解释。徐长延那，我会跟他谈，合作也不是他一个说了算……”
陈衍说要攻下徐长延，沈璇以为他就是说说而已，甚至陈荡那天在他耳朵边转述的那些悔改之词，他也当是老流氓顺口胡诌的，压根没往心里去。
沈璇凝视着眼前这个貌似陌生的年轻人。
陈衍认真发狠的模样，跟老流氓那一副稳操胜券、游刃有余的姿态太不同了。陈荡青涩的、笨拙的向上攀爬，向他证明的样子，比那天“棍棒”加“胡萝卜”的威逼利诱真实太多，戳到了沈璇的心。
沈璇掏出烟，低头叼在嘴上点着。
火星子明灭的一瞬，他想他是不是有那么些做错了。他也跟这层楼里的这些人一样，学会戴上有色眼镜看人了，就因为他是陈荡的儿子，所以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觉得看不惯。就是他跟他手底下那些普通员工一样勤恳卖力，他也觉得那是装模作样……老流氓是欠他的，可是陈荡什么都没做过，凭什么要受自己冷眼？真以为“父债子还”么？
沈璇看着挑灯夜战的陈衍，慢慢还想到了一个人。
若干年前的那个他。
那个刚刚爬上老板的床，被人在背后冷嘲热讽的他。
沈璇也是拼了命似的向人证明——
天没亮就第一个到公司，灯黑透了他还没走，别人不愿意做的单他抢着做，不肯接的活他主动接，多难缠、多蛮横的顾客他都能一路陪笑脸。西城四十度的高温天，连环卫工都受不了躲到树荫下躺着歇凉，他还在街上跑业务，前胸后背全湿透，脚丫子都在皮鞋里都打滑……就这样，没日没夜的咖啡、泡面，沈璇熬到胃穿孔，熬来了连续两个季度的“销售冠军”。
陈荡亲自给他颁的奖，他站在台子上按照惯例张开双手，迎接老板鼓励、奖赏一般的拥抱，终于感觉自己堂堂正正的像个人。可梦做了不到一秒就要碎，陈荡擦着沈璇的耳朵，比拥抱别的员工只热情了那么一些些，时间长了那么一些些，噙着笑说了句，“小沈，其实你不用这么拼命。”
“跟我说一声，这个奖怎么也是你的。”
沈璇前一秒还激动滚烫的手心，瞬间变得冰冷。他到现在都忘不了他是如何失魂落魄的走下台。
“沈璇，其实你不用这么拼命。”
“你再怎么拼命，下面那些人也不会以为这是你凭汗水跟能力得到的。”
“你被钉死到耻辱柱上了，一辈子钉死了……”
沈璇看到台下那一张张似笑非笑的脸，不用听他们说什么，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就是一个笑话。
陈衍听到打火机翻盖声吓了一跳。
猛地回头发现身后有人。
从暗影里勉强辨认清是沈璇的轮廓时，不禁把他那道细眼梢也撑开了。
他下意识盖住纸上写的东西，如同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的动作，像是忽然间，一贯没皮没脸的人也生出一点类似不好意思之类的情绪来。
惹沈璇轻快一笑。
“你怎么在？”，陈衍站起来，转过身两条胳膊反撑住桌面，挑起一侧不安分的眉毛问。
像是有意找话题，也可能是眼前这一幕确实让他觉得有趣，陈衍突然拔高了音调，怪腔怪调的问，“沈总，你抽烟啊~~~”
“抽，不多”,沈璇熟练的掸落烟灰，就掸在地砖上，落下一截灰。
陈衍端着烟灰缸的手慢了半拍，没接住，撇嘴嘲弄道，“注意素质啊，领导——”
“习惯真不好。”
“这都是你今天抽的？”，沈璇瞧了眼烟灰缸里竖的跟胡杨树枝干一样嚣张的烟蒂，心想他烟瘾还挺大。
“啊，怎么？”
“办公室禁烟啊，林秘书——”
“妈的”，陈衍没忍住爆了一句粗口，“怎么，抽了，沈总这是要批评啊，还是要罚款啊？”
他心想他刚才是脑抽了么，下意识就把烟灰缸举到了沈璇手边。陈衍整个人向前凑，一把抓住沈璇握烟的那只手。
“这怎么说，禁烟呐，沈总？”
沈璇的手腕太细，细到他用大拇指跟食指就能整个环住，他没忍住，拇指在自己攒紧了的那处青色血管上摸了一下。
就一下，不敢再放肆。
陈衍记得那天在沈璇家的厨房，他也是心血来潮顺着那一根带花边的系带摸到沈璇给他打的蝴蝶结，摸到沈璇的手指……他摸了好几下，没等他回味出来什么，沈璇就躲开了。
“我是公司领导，有谁敢记我的错？”，沈璇这么说着，却捏扁了香烟，一头按进烟灰缸。他不喜欢烟味，也没有烟瘾，只有不痛快的时候，才会点上那么一两根借“烟”消愁。
烟雾散了，他刚刚浮上心头的那一丁点惆怅也散了。
“屁——”，陈衍看着他按灭烟头，还有多半截没抽呢，也跟着笑骂了声。
“写什么呢？”
“没什么”，陈衍挑眉，摆明不想给沈璇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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