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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这两年来悟空的文章由扬州城向外扩散,渐渐的传遍了江南,而其文章的画风也逐渐转变,由开始的男性视角,慢慢过渡,到如今已完全是女性视觉。从古至今,完全以女性视觉来做文章的,可算是凤毛麟角,而悟空的文章能敢于踏出这一步,着实不易。
沈晚看了看手里的书稿,这是她刚写完不久的,是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想了又想,她还是觉得如今火候不到,若现在发表诸类女性自立自强挑战男性权威的文章,未免也太过刺痛世人的神经。
叹着气将书稿压在抽屉最底层,沈晚想,还是再写上两年言情话本吧。
略一思忖,沈晚决定下手《梁祝》,因为她觉得这个故事是有些代表意义的,祝英台敢于打破世俗藩篱女扮男装与男儿比肩学习是其一,敢于冲破封建礼教束缚追求自由平等婚姻是其二,而其三……沈晚缓缓研磨,其三便是她敢于反抗权贵的勇气和无畏。
怕是沈晚和冯掌柜的都没想到,《梁祝》一问世,便使得扬州纸贵,然后以让人难以预料的速度飞速向周边辐射,短短不过一年的时间,墨香斋名声大噪的同时,悟空也被世人熟知。
这是沈晚万万没有想到的,同时这也是她就不愿看到的结果。于是她乔装去了墨香斋,十分郑重告诉那冯掌柜的,务必对她的身份守口如瓶,连性别都需告诉外界是男子,冯掌柜的当她顾忌守寡的身份不愿多惹是非,便满口答应。最后临走时,沈晚又道接下来两年间她不会出新话本,也不会再踏足墨香斋了,望那冯掌柜的见谅。
冯掌柜闻言大惊,虽有心劝说,可转念又想写不写毕竟是人家娘子的自由,他这厢着实不该多加置喙。遂叹口气,便应了。
天福五年。
又是一年春好处,原来不知不觉,她在扬州城已度过了五个春秋。
这两年沈晚果真如她所说般,没有再动笔写过一篇话本,闲暇时候,她或是看看闲书,或是种种花草,亦或带着英年在扬州城内四处走走,逛逛,领略扬州的动人风景,感受扬州的人文之美,日子过得倒也十分惬意。
要说这平静的日子有什么变数,那便莫过于令沈晚头疼的那孟昱奕。这两年来他常常不请自来,来了之后便殷勤的不像个二世祖模样,又是挑水扫地又是给花草浇水除杂草的,偏的不会干还瞎干,几乎是来了几回就给沈晚的花草浇水浇死几回,看的沈晚都眼疼心疼。
譬如此刻在拿着锄头在院里挥汗如雨的孟昱奕,倒是乖觉不浇水了,可一锄头下去,半片珊瑚花的根都没了,气得沈晚直抚胸。
二世祖知道错了,杵在原地,一手拄着锄头,一手挠挠头,甚是不好意思。
沈晚立在屋门口看他:“孟公子,我这真的是庙小,能不能烦请您这厢以后别来了?”
孟昱奕脸色一僵,然后又嬉皮笑脸:“那可不成,悟空的结局我还不知道呢,小爷我断不能这般轻易放弃。”
沈晚看着他,他也看着沈晚,那专注的目光又亮又灼,里面他一直小心藏着的东西怕是压不住多久了。
不由想起冯掌柜前不久对她隐晦的提起,孟昱奕因拒婚跟家里闹翻的一事。当时说起此事,冯掌柜又惋惜又遗憾,说那女方家世何等显贵,品貌又如何出众,嘴里又说着不解,不解他那侄儿为何要断然拒绝这般好的亲事。他虽嘴里说着不解,可看向沈晚的神色中,却格外的意味深长,明明没有做错事,可在这样的目光中总隐约让她有种无地自容的错觉。
是啊,她不过一容貌平凡的寡妇,门第不显、岁数偏大还带一孩子,如何敢肖想江南如意织造坊的少东家?江南如意织造坊是皇商,做的大都是皇家生意。
再看向孟昱奕,对上那双隐含情谊的灼亮眸子,沈晚便渐渐冷了心肠。如果她未曾经历风霜,或许她还敢凭着一腔无畏之心去尝试一段前途未卜恋情,然而有过那般千疮百孔的经历,如今她又如何承担的起感情上任何纠葛?哪怕仅是一丝一毫,于她而言怕都是一场灾难。
“孟公子。”
不带丝毫感情的三个字令孟昱奕心慌了下,手脚也有些无措起来。
“是不是我将悟空传的结局……”
“对对对,我得去给你买些花草来!可惜了这珊瑚花,都怪我笨手笨脚的……我,我再去买些回来!”慌乱的扔了锄头,孟昱奕逃似的飞快冲出了门,竟是不敢再听沈晚多说半个字。
沈晚在屋门口立了会,然后转身回屋,研磨铺纸,挽袖提笔飞快写下三个字——悟空传。
孟昱奕买完了花草,又在扬州城的大街小巷磨蹭了很久,这才再次鼓起勇气来到了沈晚家的大门前。
敲了门后,不多会大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不等他多说半字,手里便被塞了一摞东西,然后只听砰的一声,门便在他面前又被人重重关上了去。
孟昱奕僵硬的低头看向手里的一摞纸,悟空传三个字刺的他双眼发痛,痛的他想吼想叫……也想哭。
捧着悟空传孟昱奕失魂落魄的回了墨香斋,脸上神情似哭似笑。冯掌柜的见此情形,心里隐约猜得什么,却未多说什么,只让人安排了车,当日就让人送那孟昱奕回江南。
坐在马车上,他看着手里的一摞书稿,只觉得相当刺目,刺的他连心都隐隐发痛。他想将其一页页撕碎了去,可又不舍得,便索性折叠起来放在了荷包里,想来便是眼不见为净吧。
到了江南归家之后,孟父见他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也着实头疼,索性给他备了些银两,让他外出游玩些日子权当是散散心。
孟父只当他儿子会在江南周边游山玩水,怕是做梦也没想到他儿子连招呼都没打,当天就揣了银两北上去了。
孟昱奕其实也没想那么多,他就是想离那扬州城稍远些,因为离得太近,总觉得心痛。所以就干脆北上罢,一南一北,这般总够远了吧?
二月份的扬州已然天气回暖,可此时的汴京城还处在风雪交加的严寒中。
今日早朝,霍相定下了几条□□定国之策,并令众大臣下达地方官员,严格监管实施。
众臣无不应诺,如今的大齐朝堂,已然是霍相的一言堂,至于龙椅上的那位……众臣余光扫过那空荡荡的位置,心下无不冷哂,怕是不知窝在哪个宫里日夜笙歌吧。
又处理了几本大臣上奏的奏章,见再无政事上奏,霍殷冷淡扫过一眼殿下众臣,沉声道:“既然无本奏,那今日早朝毕,退朝。”
第43节
“喏。”众人齐拜,而后迅速躬身朝两侧退三步,让出中间一条通道。
霍殷从太师椅上起身,大步下了殿,而后步履从容的打众臣中间而过,隐约带着上位者不怒而威的气势。
直待霍相走出了金銮殿,众臣方鱼贯而出。
秦九早早的在殿外候着,见他们侯爷一出来,便赶忙上前递了鹤氅又撑了伞。纷繁的大雪几乎是片刻就在伞面上积了薄薄一层。
霍殷一言不发的大步走向宫外,秦九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着。
侯府的四驾马车早就候在宫外,两列侍卫披甲执戈候在两侧。霍殷出宫后就径直上了马车,几声骏马嘶鸣后,马车就缓缓启动,两列侍卫就纷纷踩蹬上马,策马紧步跟随在马车前后。
这两年霍殷位高权重叱咤朝野,凡是反对他的便少不了被诸多血腥手段镇压,因而结的仇家也不少,明里暗里的刺杀也就更在所难免。
所以,一旦他们侯爷出府,秦九就会安排两列全副武装的侍卫紧随,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行那刺杀之事,便会毫不留情的当场格杀。
不知为何,霍殷总觉得此刻心里有些烦躁,突然的就有种焦炙感,就仿佛是即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可他偏的抓不住个中要领,让人心烦意乱。
皱着眉一把将车窗的软帘扯开,外头的冷风便忽的打了进来,迎面的凛冽冷风倒是吹散了些许躁意,令他清醒了些。
此时的汴京城正是天寒地冻的,城内鲜少有百姓外出,便是有那寥寥几人,也大抵都是不得不出来讨生活的劳苦百姓。
霍殷大概扫了眼后就要将软帘放下,却在此刻,目光不期然扫到远处巷尾的一抹极为耀眼的绯色,冰天雪地里想让人不注意都不难。
霍殷盯着那抹身影的时间稍微长了些,其中一侍卫敏锐的将目光射向那抹颀长的男人背影,而后打马上前,低声询问:“侯爷,此人可有不妥?”说话间,手已握紧了腰中佩剑,一旦从他们侯爷这得到肯定答案,必要第一时间杀过去让其斩于当场。
霍殷回了神,见那抹身影已消失在街口,便道了声无事,挥手令他退下。
皱着眉刚想收了目光,正在此时,出现在街口那方正讨饭的一行人冷不丁撞进他的眼底,令他当场僵了脸。
侍卫见了那行人,无不坐在马上躬身垂头,喘气声都轻了很多。
此刻正在雪地里踩着积雪跟着大人慢慢走着的小儿郎,仿佛有感应般突然抬起了头,待见到前方正朝着他们方向驶来的高大奢华的马车时,不由露出羡慕之色。待看清了马车里坐着的那面相威严的男人后,仰起的小脸怔忡了会,然后湛黑的眸子中流露出浓浓的濡慕之情。
霍殷盯着那张肖极了其母的那张脸,死死盯了片刻后,然后猛地一拉软帘,毫不留情的隔绝了双方的视线。
闭着眼狠狠吐了口气,霍殷手握拳头猛锤了下马车侧壁,心头郁燥难言。
每当他快要忘记那个狠心娘子模样的时候,这张脸便要不期然的跳出来提醒他,无情的告诉他,曾有这般的一个娘子,弃她如敝履,避他如豺狼。越想淡忘,却越是印象深刻,焉能不令他愤怒恼恨?
回府之后,霍殷冷声吩咐了句,无事莫要打搅他,便抬脚去了寝室歇息去了。
秦九也知他们侯爷今个见了那孩子,只怕是又想起种种往事,只怕此刻心烦意乱,无心处理公事。赶忙应下后,他就嘱咐院内众人做事轻手轻脚,莫要打搅侯爷清净。
大概过了会,管家刘全匆匆过来,秦九忙眼神示意他禁声,指了指里头示意侯爷正在歇息。
刘全赶紧止了脚步,指指庭院一角,秦九回头看了眼寂静无声的厢房,便轻手轻脚的走到庭中。
秦九低声询问:“刘管家可是有何急事?”
刘全面上有些为难,似不知从何说起,琢磨了会,方苦笑道:“其实我也不知要不要跟侯爷禀告此事,毕竟这两年侯爷不再让咱们禀告有关顾家的任何事……”虽不让人禀告,却没下令将盯梢的人撤回。也是这两年间的确那厢没什么异样,他回不回禀都影响不得什么,可现今有些情况了……倒是令他左右为难,是禀还是不禀。
秦九当即明白了他话中意思,精神顿时一震:“可是发现了什么情况?”
刘全让他附耳过来,遂在他耳边迅速说着自己的发现。末了,又加了句:“我冷眼瞧着,那个年轻公子哥一连七八日了,施舍给那顾家的银钱一日高过一日。尤为令人觉得不寻常的是,那年轻公子常盯着小公子的脸发呆,总觉得像是在回忆什么。总之,我觉得太不寻常。”
秦九稍一琢磨,顿时口干舌燥,心里狂跳。他几乎可以想象,要是此间事一经证实,将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别看那事已过去五年之久,可他们侯爷却是没有一日淡忘,只怕是对那小娘子的恨也全都是一股脑的在心底攒着压着,一旦得了时机让那心底猛兽得以释放,那恐怕将是滔天灾难。
有这么一瞬,他都想压下此事就此过去,只装作浑然不知情,不让他们侯爷得知半丝消息。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
秦九叹口气,猛搓了搓有些发颤的手,愈发压低声音道:“此项事需慎重。你先去逮住他严加拷问,若此事只是乌龙一场……”秦九只觉自己此刻矛盾极了,既希望如此又隐约希望别如此,内心矛盾的简直令他想抓狂。最终却是狠狠一咬牙道:“乌龙便罢了。若其中当真有隐情,问出确凿证据后即刻回府,呈报侯爷!”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最讨厌的作话又来了:木有二更……
第76章
孟昱奕进京的次数不多,上次进京大概还是七八年之前的事,此番再次踏入汴京城,放眼望去,只觉得其繁华程度比之以往更胜一筹,果真不愧为大齐京都。
因为稀奇了会汴京城街上的景致,所以他也就没着急去客栈,反而沿着汴京城的大街小巷闲逛。
这般走着逛着,倒是觉得自己郁闷的心情散了不少。
然后他就遇见了沿街讨饭的一家老小。
刚开始远远见着的时候,他心里自然是怜悯非常,此刻风雪未停,一家老小迫于生计出来乞讨,着实可怜了些。便掏了些银子,几步上前欲施舍些。
可待上前走近了,看清了这一家老小的穿着虽不是绫罗绸缎,但那厚实的棉衣瞧着料子质地也不差,便不由心下纳罕,这般家境的人家应不至于出来讨饭才是。
再走近了些,观察了一家老小的面相和气度,他便愈发觉得,这一家老小不是寻常的乞儿。
虽不知其中有何隐情,可他到底掏了银子递了过去,无论如何,既然让他碰上了,能帮衬一点是一点吧。
“谢谢您,阿叔。”
清脆的童声在身侧响起,孟昱奕忍不住寻声看过去,待见了那小小儿郎正仰着通红的小脸,睁着一双水润湛黑的眸子感激看着他时,不由怔了下,莫名觉得这个小儿郎如此面善。
他还想再仔细看下,那小儿郎却被旁边的年轻娘子给拉走了去。
第二日出来闲逛时,他依旧碰上了出来讨饭的一家老小,这时他心里就愈发奇怪了,明明昨日他给的银两不少啊,足够一大家子十来天的嚼用。他们又何必天天出来讨饭,天寒地冻的,还要带着小儿郎一块?
奇怪归奇怪,孟昱奕这日还是给了银两,较之昨日还多了些。临去前,他着重看了看那小儿郎面相,愈发觉得面善。
待第三日,再一次见到那一家老小时,孟昱奕心里的好奇程度简直要突破天际,正要他想去问个明白时,客栈的掌柜的忙一把拉住他,悄声跟他这个外来客大概说了下这顾家奉令讨饭之事。
孟昱奕惊呆了。心里却愈发的可怜起这一家老小来。
这日他施舍出去的银两是昨日的双倍。
这夜,他猛地从床板上坐起,他终于想起这小儿郎为何如此面善了!这小儿郎竟是像极了郁娘子,当真是像极了!
他记得去年一次他在郁娘子家院子帮忙除草时,不巧天突然下了雨,那郁娘子怕她养的几株贵重的花被浇死,就冒雨出来给花撑了几把伞去……然后,他就看见郁娘子脸上的妆被雨水淋了下来。不施粉黛的郁娘子,干净通透,见之忘俗。
是的,小儿郎的容貌像极了不施妆的郁娘子。
第四日,天刚亮他就下了楼去,抓着客栈掌柜的就询问顾家的一干事宜。掌柜的是个八卦的,便神神秘秘的与他说顾家与霍相的种种恩怨,说到那顾家娘子不堪受辱早在五年前逃出京城时,孟昱奕的呼吸猛地粗重了些,有些不敢置信刚一瞬间他脑中所闪过的猜测。
很多事情是经不住细细推敲的。
比如那郁娘子大概也是五年前来的扬州城。
比如那郁娘子不经意间带出的汴京这厢的口音。
再比如那郁娘子刚来扬州城那会眼角下方醒目的疤。
自打那日之后,他施舍出去的银两越来越多,看那小儿郎的时间也越来越久,神情也越来越恍惚。
待第七日,在见了顾家一家老小后,他神情恍惚的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却不期然被人撞了个满怀。刚开始他也没多想,可待回客栈后下意识的去摸荷包,这才大惊失色,他的荷包刚才被人偷摸了去!
孟昱奕转身就跑出客栈四处寻人,可人早已跑的没影了,他又能往哪里寻去?
银子丢了事小,反正银两和其他物件都在客栈的包袱里,关键是里面有郁娘子亲手给他写的书稿啊!
想起郁娘子,孟昱奕便有些坐不住了,当即收拾了包袱出城赶去了渡口,坐船去扬州。
待刘全带着人匆匆赶去渡口,孟昱奕整个人已经坐船走了大半天了,气得刘全直跺脚,指着一干人等直骂废物。
一干人等也觉委屈,之前也没说让他们去逮人不是?
转而去了那孟昱奕之前所住客栈,揪着客栈掌柜的一叠声就是几声喝问。客栈掌柜的当场吓得差点魂都没了,哪里还敢隐瞒,赶紧事无巨细,将他所知道的有关这个客人的信息统统都抖了出来。
听得那厢那般详细打听顾家的消息,刘全的心砰砰直跳,他几乎可以断定,那个年轻男子十之八九是有问题的。
“你可知他此番去哪?”
客栈掌柜的忙道:“听他提了一嘴,说是扬州城。”
出了客栈后,刘全令手下一干人等去寻了扬州城内的地痞头子,勒令他半个时辰内寻到那窃了年轻男人荷包的小贼。
半个时辰没到,地痞头子揪着那小贼的领子匆匆而来,一脚踹倒了那小贼令他跪在侯府大管家跟前,然后他自己则双手捧了荷包呈上。
刘全接过荷包打开,倒出里面所盛放之物,除了些银两之物便是几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书稿。
刘全大概一扫便重新放好,让其他人重新盯梢着顾府动静,而他则马不停蹄的回了侯府。
秦九候在廊下正搓着手心里七上八下的,此刻见了那刘全急促过来,不由身体一震,目光便紧紧盯着刘全含有询问之意。
刘全肯定的点点头,然后示意手上的荷包。
秦九几步到庭中,打开荷包见了那沓书稿,飞快翻过几张后,就盯着上面的字死命回忆。当年在官署时,他是见过那小娘子的字迹的。
但毕竟是时间过去太久,他也不太肯定是或不是,但那小娘子爱写话本,这点是错不了的。
折叠了书稿重新放回荷包,秦九看向刘全,低声询问:“那个年轻男人可招供什么?”
提起这个,刘全不免懊恼:“晚去了一步,他人早半日坐船下扬州了。”
秦九看了眼荷包,嗤笑一声:“倒也无碍。左右知他去处了,那他人就跑不掉。”
扬州吗?秦九看了眼厢房,深吸了口,给刘全打了个眼色后,便握着荷包转身走向那厢房门前。
刘全仓促搓了把脸,然后低头跟了上去。
“侯爷?侯爷?”
秦九微提高了声调唤了两声,片刻,厢房里方传来一阵似刚被人吵醒的沙哑声音:“何事?”
秦九看了眼旁边的刘全,忙道:“刘管家有要事通秉。”微顿,稍微压低了声音:“有关顾家的。”
里面似有什么东西突然落地的声音。
厢房内死寂了好一会,方隐约传来那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的声音:“让他进来说。”
秦九将荷包递给刘全,然后赶紧将门打开,刘全双手捧着荷包躬身低头入内。
门被缓缓的阖上。
一刻钟后,刘全躬身出来,在将门阖死的时候,秦九迅速看了他一眼以目询问。刘全苦笑了下,抬手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然后轻着手脚匆匆离开。
秦九在门外愈发屏气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霍殷在书案后拿着书稿,盯着上面的字迹好一会。他就这般一动不动,面上也无甚表情的盯着,看着,似在出神,似在回忆,又似在确认什么。
其实那人的字迹不知何时早就牢牢的印刻在他记忆中,可此时此刻他还是想再确认一番,说不清是为了确定是,还是不是。
翻出案下压着的那张泛黄的纸张,纸张上《拟古决绝词柬郎》异常醒目,那一横一竖一捺一撇,与此时他手里书稿上字的轨迹,何其的相似。
她原来还没死,果真是命大。
如此,便极好。
第44节
抬手抚上了那泛黄的纸张,粗粝的指腹划过那个‘郎’字,又划过那几行泛黄的诗句。紧接着眸光一扫,扫向《悟空传》三个字,定定看了会,然后莫名的扯了下唇,突然笑了声。
顾立轩得到的是柬郎词,得到的是她‘人生若只如初见’,而他得到的却是一纸悟空传,得到的是她‘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
好,好,当真好的很。
这是恨不得他能灰飞烟灭罢?
她待他,该是何等的……憎恶!
在外候着的秦九以为待会必定迎来他们侯爷的滔天之怒,没成想里头除了刚开始一声莫名的笑,再一直寂静无声,死寂的令人胆颤。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方传来他们侯爷的声音:“拿酒来。”
秦九怔了下,反应过来后赶紧应下,连声嘱咐下人去备酒。他们侯爷这些年染上了酗酒的习惯,一旦情绪有所波动,必要灌下些烈酒方觉些痛快。
不多时,下人们捧着几坛烈酒匆匆过来,秦九眉头一皱,尽让其中一人抱一坛酒进去,其他等人皆候在门外。
那个下人刚进去,秦九便听得里面传来他们侯爷的怒喝:“秦九!”
秦九只得让其他下人也皆抱了酒坛子进去。
待下人们都出来,秦九悄悄关上了门。
屋里一直静了很久。
也不知这般过了多久,候在门外的秦九听到里面传来他们侯爷的念书稿的声音,一字一句,念一句便大笑一声,念一段便拍案叫好一声。尤其是念到‘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时,简直是如痴如狂,如疯如魔,反复重复念了不下五回,越念声音越寒,越念声音越厉,念至最后近乎是一字一顿的咬牙吐出,似要嚼碎了,吞吃入腹!
待念完最后一遍,随着最后一个散字的落下,屋内猛然响起酒坛纷纷砸碎的凄厉碎裂声。
秦九心惊肉跳间,大门呼的一下从里面打开,下一刻便见他们侯爷带着一身酒气大步朝外而来,脸色铁青,眸光冷鸷。
“秦九!”
“属下在。”
“迅速传书两江总督,调集两江兵力,围困扬州城。本侯到之前,他要是敢让扬州城哪怕是飞出一只虫蝇出来,本侯要他狗命!”
“是!”
“另外,备船。”霍殷噙着冷笑看着南面的天空,缓缓吐出两字:“南下。”
沈晚正在院里抚弄花草,此刻听得大门砰的一声,吃惊的抬眼瞧去,却见是那二世祖仓皇撞门而入,当下便沉了脸。
“郁娘子你可知我……”
孟昱奕急促出口的话就在沈晚愈发冷下去的脸色中消了音。
沈晚拍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来,看着孟昱奕语气郑重道:“孟公子,我想我之前的表达已经很清楚了,望孟公子自重,以后莫要随意过来打搅。毕竟我这门前本就难得清静,一个外男随意进出,终究是不妥当的,望孟公子能体谅一二。”
孟昱奕当下就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最后看了对面娘子一眼,他便扶着门框踉跄离开,脑中反复回荡的是那娘子毫不留情的言语以及那异常冷淡的神色。
是啊,他有什么立场去打搅人家好不容易得来的清净呢?
便是证实了那厢猜测又能如何?哪怕她真的是他所猜测的那个人,既然她千辛万苦的来到扬州城,那就说明她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又何必残忍的再去揭开她的伤疤?
而且,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插手人家的事呢?
不提孟昱奕这厢如何失魂落魄如何心灰意懒,沈晚这里在打发走孟昱奕后,就去厨房烧了晚饭,跟英娘一起吃完后,照旧看了会书,散了会步,夜幕降临后就洗漱好,早早的上了床睡觉。颇为平静的度过了一个静谧的夜晚。
睡梦中的沈晚只怕没有想到,这将是她在扬州城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平静的夜。
第二天清早,早早排在城门口等待出城的百姓,在无聊等候间相互唠着闲话,偶尔说到件趣事时,不由传来笑声一片,倒也热闹非常。
可所有的欢声笑语,终止于在扬州城的城门被缓缓开启的那刻。
城门外,身披黑色铠甲的精兵,犹如黑色潮水般一眼望不到边,杀气森森,严阵以待。此刻密密麻麻分布在扬州城外,已然将扬州城围得水泄不通。
一夜之间,扬州城已被兵临城下!
见到这一幕的城内百姓无不便两股颤颤,整个人如筛糠似的乱颤起来,下一刻狂奔骇叫:“扬州城要出大事了!”
权贵的五指山
第77章
沈晚这会正在厨房烧饭,隐约听得外头兵荒马乱的,也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她赶紧出了厨房站在院子里倾耳细听着,但可能是隔得太远,那些个嚷嚷的喊声也朦朦胧胧的,听得不甚清楚。
英娘也闻声从屋里跑出来,小手揪着沈晚的衣摆,仰着小脸看着沈晚,懵懂的眼睛中含着些不安。
“没事英娘,你回屋先读书去。”
英娘乖巧的点点头,便转身回屋去了。
沈晚又静听了会,这会声音小了些。大概又过了会,之前的骚乱声便渐渐没了。
沈晚方稍稍安了心。又暗道,这扬州城素来治安良好,两江地区又有重兵坐镇,想来那些贼寇们断不敢轻易骚扰,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左右想着应该没甚大事,沈晚便又放心的回了厨房,给灶膛添了些柴火,让锅烧的再热些。
待锅里的水烧开,沈晚便起身打了两个鸡蛋,搅匀后下了锅,正拿出米酒要倒下锅的间隙,外头的门被人敲得砰砰作响。
“郁娘子!郁娘子是我!”
听到是孟昱奕那二世祖的声音,沈晚沉了脸本不欲搭理,可听的他锲而不舍的直拍门,大有一副不开门就不走的架势,便放下了手上米酒,满腹怒意的去给他开了门。
“孟……”
刚说了一个字,那厢孟昱奕猛地闯进了门,然后慌张的转身便将门重重阖死,并上了门栓。
沈晚警惕的退后一步。
孟昱奕忙连连摆手:“不不郁娘子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只想过来看看你这厢可安否……”
沈晚不太相信他此刻所言,十分不悦的指向大门的方向:“我这里安不安不劳孟公子费心。相信我之前已然将话说的十分明白,望孟公子自重。”
“郁娘子!”孟昱奕此刻心里又痛又急,喘口气大概缓了下,然后又指指外头急道:“郁娘子,今个扬州城发生大事了!此刻那外头的精兵……”
话未尽,便听见巷口处传来一阵喝声:“你们到这条巷子,挨家挨户的搜!不得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等,听清楚了没!”
“是!”回应的声音掷地有声,声响穿云裂石。
铿锵有力的脚步声随即冲着这条巷子而来,步伐一致,刚劲有力,行动间隐约带着兵器的摩擦声,犹如敲金击石般令人震撼,俨然出自纪律严明的军队。
不多时,这条巷子的人家接连响起嘭嘭的敲门声,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那些精兵的叫门声,若三息之后无人应答,他们便会不由分说的踹门而入。
沈晚和孟昱奕惊骇对视一眼,皆都看见对方眼中的慌与恐。
“嘭嘭嘭!”沈晚家的大门猛地被人拍响,同时响起的还有震耳欲聋的喝声:“里面有没有人?开门!”
沈晚当即脸白如纸。
孟昱奕抚了抚胸喘口气,然后咬牙一跺脚,硬着头皮上前开门。
“大人,不知有何事……”
“让开!”闯进门的精兵一把推开拦路的孟昱奕,迅速环顾一周后,就将目光牢牢定在此刻在院里站着的沈晚身上。
拿起手里画像,其中一名精兵看着沈晚仔细比对着,而另外一名精兵则盘问着孟昱奕:“你可是这家户主?”
沈晚勉强压住内心极大恐慌,咬了牙刚要开口,这时却乍然听到孟昱奕那厢脱口而出了个是字。
沈晚心神大震。死命压抑着,才让自己此刻手脚不颤,不去往他的方向看去。
那精兵继续盘问;“家里还有何人?”
孟昱奕道:“还要一小女儿。”
这时英娘闻声出来,见到此刻院里的架势难免有些怯怯,紧张的唤了声:“娘……”
孟昱奕几步过去,抱过英娘哄道:“别怕英娘,让爹抱抱,不怕了哈。”不着痕迹的将英娘的脸往自己怀里按了按。
那看画像的精兵收了画像,和旁边人对视一眼,均摇了摇头。两人又分别在屋里屋外搜寻一番,见再无他人,冷冷道了声打扰了,便转身大步离去。
孟昱奕放下英娘,走去关门的时候,手都是颤的。
“英娘你先回屋。”
英娘一步三回头的进了屋。
沈晚一把拉过孟昱奕走到离那门的方向远些的地方,满是不可思议的盯着他:“刚才你为何要承认?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是犯了蠢事!你可知……”
“我知。”孟昱奕看向沈晚握在他肘间的素手,心下隐约酸涩想着,这可能是这辈子她离他最近的时候罢。待抬头看向沈晚,他眸光中隐隐含着些许水意:“我都知道。可若我刚才不果断承认,你一个守寡娘子会显得愈发突兀,他们便会起疑心,将你排查起来也会严格万分,只怕你回当场被揭穿了去……”
沈晚呆立原处。
孟昱奕羞愧道:“对不住郁娘子,可能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我前几日北上去了汴京城,阴差阳错间,便知道了一切。可能,便是那会将郁娘子给泄露了出去……都是我的错。”
原来,如此。
沈晚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这一切,难道都是命吗?兜兜转转,还是逃不过那个男人的五指山?
五年了,五年了……
为什么都五年了,他还是要对她穷追不舍?为什么!
孟昱奕担忧的看她:“郁娘子……”
沈晚抬手指指门外的方向,艰涩道:“你走吧……快点走。”
“郁娘子你莫要灰心,如今你已改头换面,只要你咬死不提,哪个又能认出你来?指不定,指不定那厢寻不到人就放弃了呢?”
沈晚想笑,此刻却连扯下嘴角都艰难。
“太晚了……”她的身份已经快兜不住了,只要那厢再细细排查,孟昱奕前头的谎言就会不攻自破,若是那厢还有耐心再仔细打听一番,只怕用不了多时,便能顺着扬州城孤身的外来娘子这条线,即刻找到她这。
几乎瞬间沈晚便清晰的意识到,事到如今,她已作了别人的瓮中之鳖,再也无处可逃。
不由万念俱灰。
“快走吧孟公子,随你去哪都成,总之莫再我这里多待半刻……”
不等沈晚话说完,外面陡然传来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的是之前来此院那精兵的喝声:“就是这!”
接着只听砰的一声,大门从外面被人踹倒,连同之前两个精兵在内的一伙人破门而入,几乎是个瞬间的功夫就将沈晚和孟昱奕二人团团围住。
其中一披甲执戈的侍卫迅速上前,在靠近沈晚的几步远处停住,然后目光如炬上下打量沈晚,然后将目光死死盯住她的那张脸。着重在眼角下方来回反复打量。
之前一精兵抽剑搭在孟昱奕脖子上,冷喝:“你并非此间户主!之前为何谎称是,从实招来!”
第45节
孟昱奕仰着脖子,似乎被激起了怒气,瞪他:“小爷我就是个登徒子,见到个好看点的娘子就想当人家的户主,不成么!”
“你!”精兵咬牙,狠狠瞪着孟昱奕。
孟昱奕也瞪着他。
打量沈晚的那位侍卫,此刻脸色有些发沉的对旁边精兵道:“去请秦九大人过来!”
“是!”
吩咐完后,他又迟疑的打量着沈晚,似有些琢磨不定。
沈晚垂头任他打量。她认出了这个侍卫,从前她去淮阴侯府找霍殷,这个守门侍卫总是甚是殷勤的给她开门,还提醒她仔细着脚下。
不消片刻功夫,秦九踏门而入。
一进来他就直奔那被重重包围的娘子的方向而来,而后犀利的上下打量了一番,在那十分陌生的面相上着重看了又看。
片刻后,秦九盯着她问道:“娘子哪里人?”
沈晚眼睛盯着地面:“汉中郡。”
秦九不放过她面上的每个表情,接着冷声问:“那请娘子说些家乡话来听听。”
沈晚默了会,就大概说了几句。
其中一精兵冷嗤:“我们汉中郡的话可不是这个味。”
沈晚也不反驳,事到如今,大概是觉得再挣扎也没多大意义了。
这时,一精兵从里屋抱出了英娘,秦九看见,眼睛里顿时迅速闪过诸般情绪,有惊讶,有愕然,有难以置信,又有其他难辨的情绪。
他脸色有些沉重,不由挪动脚步朝着英娘所在方向靠近了些,沈晚惊见,紧张之余不由脱口而出:“莫要伤害她。”
这时英娘有些害怕的朝沈晚的方向伸了伸胳膊:“娘……”
秦九吃惊的看了眼沈晚,转而猛地转头打量英娘,好半会,才盯着英娘问道:“告诉我,你今年几岁?”
英娘有些害怕,可还是怯生回了句:“五岁……”
秦九在脑海中飞速计算了番,然后又看了那面带苦色的娘子一眼,快速吩咐了那几个精兵几句,然后转身大步迅速离开。
沈晚单薄的身子摇晃了下。
她仓皇移开目光不去看秦九那近乎飞奔而去的身影。垂低了头,当发颤的目光无意扫过自己那双微微发抖的手时,她突然怔了,而后就吃吃的笑出了声。她以为她已经视死如归,以为自己已经无所畏惧,可待真正临到此刻,却原来还是照样怕的发抖。当真是,可笑,可悲。
孟昱奕呆滞的看着旁边娘子惨白凄惶的神色,听着她那充满了惶然无助的笑声,只觉得怕是终其一生,都难以忘记此时此刻的这一幕。
霍殷盯着秦九自远处仓促而来的身影,握在身侧的手不由寸寸收紧,下颌的线条愈发崩的死紧。
秦九在几步远处停住,躬身行礼。
霍殷死死盯住他,片刻,方咬牙吐出一字:“说。”
秦九垂首秉道:“回侯爷,大概是寻到了,不过还需侯爷亲自确认一番。”
霍殷喉结滚动了一番,似想说些什么,可最终未吐出半字。闭眸静立了会,再睁眼时,骇厉的眸光黑沉如暴雨前的洋流。
“带路。”
“是,侯爷。”
两江总督在其身后远远的跟着,这般离得远些了,他方觉得周围空气顺畅了些。心里不无庆幸,好歹是将人找着了,这要是一个万一在扬州城里将人给弄丢了去,依霍相那六亲不认的狠劲,还不片了他下汤去?不用去想旁人,光想想那莫名变公公的顾某人的不幸遭遇,就足够令人不寒而栗了。
说来,他也不是不震惊的,接到相令时,他还当扬州城里出了何等叛党需要他调集两江兵力围困扬州城。没成想,此番兴师动众竟仅是为了个……区区娘子?每每思己至此,他便觉得万分不可思议,莫不是那娘子给霍相下了什么蛊毒吧?否则那个性沉稳,手段狠辣,行事冷静的霍相,霍满朝,岂能做出此等荒唐事?着实令人费解。
在压抑而绝望的等待中,沈晚敏锐的捕捉到门外那自远及近的沉重稳健的脚步声。那从容不迫的步履声,仿佛是经过了周密的丈量,每一声的间隔竟都是如斯一致,严谨的令人发指。
那踩地声极重,又仿佛极怒,落入她耳中,不啻于惊天轰雷般震响。沈晚觉得从头到脚都发冷发凉,仿佛那每一声是打在了她此刻那脆弱不堪的灵魂上,狠狠鞭笞,重重敲打,恨不能打的她魂飞魄散,恨不能打的她灰飞烟灭!
他来了……
沈晚没有哪一刻有这般清楚的认知。
他来了……而她,完了。
再长的路也有走到尽头的那刻。
霍殷出现在众人视线中那刻时,周围空气出现了短暂的沉窒。
此时已将小小院子围的水泄不通的精兵和侍卫们,下一刻就赶紧朝两侧快速退去,不消片刻功夫,便让出一条通路来。
而通路的尽头……那个仿佛被吓住的小娘子,正摇摇欲坠立在风中,隐约在发抖。
霍殷缓步过来,步履依旧稳健从容,不疾不徐,犹如闲庭信步。可那若鹰隼的锐利目光,以及那越来越冰冷的神色,却无不昭示他此刻并非那般的从容淡定。
黑底绣苍鹰的官靴停在距沈晚大概两步远处。
沈晚便似认命的闭了眼。
霍殷眯眼将她从上至下疾速打量一番,而后犹如鹰瞵虎视,下一刻便攫住她那张没了什么血色的脸庞,寸寸游移。那锋利的目光犹如实质,所过之处都仿佛能将皮狠狠刮下一层,刮在人脸上只觉寸寸生痛。
霍殷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冰冷。
“端盆水来。”
沉冷的命令刚一下达,不多时就有侍卫端了盆清水小步快跑过来。盆沿还搭了一条干净毛巾。
冷冷的看了眼那已然陌生的脸庞,霍殷转而拿起毛巾在清水里浸湿,几下拧干后,探手向前抓起那娘子的胳膊就一把提到跟前,然后拿起湿毛巾用力的擦着她的脸。
片刻后,再看向那张脸时,已然是换了一副面孔。
霍殷掷了手里毛巾,一手按住她肩,一手猛地握住她的下巴抬高,咬牙冷笑:“就这点伎俩?”
一旁被人抱着的英娘见状,不由害怕的哭了起来:“娘,我怕……”
霍殷身体一震。而后僵硬的转头,难以置信看着那怯怯哭泣的女童,沉冷的眸光迅速变幻,最终划作骇人的惊怒和杀意!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懂的……
第78章
“谁的?!”伴随着那怫郁的怒喝,霍殷抬手就掐上了英娘的脖子,手掌缓缓收缩。
沈晚惊怒出口:“霍殷!”
周围精兵侍卫等皆垂低了头。
霍殷似被她的指名道姓给叫的震住了,转过脸盯着沈晚,目光中带着些震惊。
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掐的,英娘的一张小脸白的吓人。沈晚惊恐交加,仓皇的去扯他放在英娘脖颈上的手,急的眼角都沁出了泪:“你不要伤害她!她谁的也不是,你若不信就去打听,她只是被外祖父托孤给我的,她又有何辜!”
霍殷冷冷看她,不置一词。
沈晚用力去掰他的手指,可她的那点力道又哪里掰的动,哪怕是他的一根手指?便惊颤着眼看向霍殷,咬牙恨声:“侯爷要是有怒有恨,一概冲我来便是,迁怒无辜是何道理!”
霍殷阴鸷的扫了眼那孩子,转而对秦九使了个神色,秦九颔首,飞快转身往院外而去。
霍殷便松了手。
沈晚见状,趔趄着身子便要冲到英娘面前去抱她,却被霍殷毫不留情的抓了胳膊扯了回来。
霍殷抬手按上了她瘦弱的肩膀,俯身看她,眸光沉沉:“一概冲你来?”他似低笑一声,又冷又厉:“莫急。”
然后面无表情的站直了身体,冲着周围断喝一声:“端几碗清水过来!”
近乎是片刻功夫,侍卫们便端着数碗清水恭谨的站在他们面前。
霍殷便抽出腰间佩剑,一言不发冲着自己手掌便划了一剑,在掌心里的血滴落瞬间凑近其中一清水碗的上方。
沈晚瞬间便明白了他的用意。却不由心下大急,因为她如何不知,被古代奉为圭臬的滴血认亲的法子,其实并无任何科学依据。
眼见着他要扯过英娘的手,不由要急急上前阻止:“慢着!此厢做法并无任何依据,做不得数的!”
霍殷抬手便将她一把拂开,抓起英娘的手便一剑划开她手心。
英娘痛的大哭。
沈晚凄厉恨声:“霍殷!”
霍殷充耳不闻,只冷冷将英娘的血滴在同一清水碗中,然后便死死盯住碗中的两滴血,直至几个片刻功夫都未曾见他们相融。
他抬起头,缓缓将目光投向另一侧被人羁押着的年轻男人。
身量颀长,唇红齿白,当真是……俊俏的很。
霍殷沉沉的眸光中有一瞬的择人而噬的凶光。
侍卫抓过孟昱奕的手划过一剑,之后将血滴在另外一清水碗中,然后又抓过英娘还在淌血的手,让血流在同一碗中。
几个呼吸的功夫,霍殷冷眼扫过,也并未相融。
空气中的冷意隐约消散了些。
霍殷转而看向沈晚,沈晚盯着他,近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这时一侍卫端着一碗清水近前,里面盛放的仅有一滴血,英娘的。
霍殷便抓过沈晚的手。
一寸一寸将那紧握成拳的纤纤素手打开,他的指腹无意识的在那柔软的掌心缓缓摩挲着,感受着那娇软,感受着那柔弱。
霍殷沉声令人准备银针。
侍卫匆匆而去,片刻后又匆匆归来,双手呈上银针。
霍殷掷了手里佩剑,取了银针,抓起沈晚一根手指的同时,便刺了过去。
血,亦未融。
众人无不暗自松了口气。
沈晚都不知该如何解释这般奇迹。
但终归,英娘的命算是暂且保住了。
霍殷便淡淡的挥手。
众人行了退礼,下一刻就如潮水般迅速退出了这个院子,几乎是眨眼的瞬间,刚才还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小院,就空荡荡的只剩下霍殷和沈晚二人。
一阵风吹过沈晚的额前,扫的她额前的刘海稍微有些凌乱。明明是扬州城二月的暖风,可沈晚却觉得犹如数九寒冬的凛冽刺骨寒风,刮得她冷,又疼。
第46节
霍殷眯眼将她从头到脚扫过一回,然后俯身将她一把拦腰横抱,大步走向里屋方向,抬脚踹倒屋门就抱着人进了屋。
刚将人放倒在床榻间,他强悍的身躯就顺势压了下来,不由分说的抬手就去扯她的领口。
沈晚这会方猛地反应过来,满腔的悲与愤统统划作了此刻挣扎的力道,手脚踢踹挥舞,恨不能用尽生平所有气力,不让他得逞。
啪!沈晚的巴掌落在了霍殷的脸上。
屋内气氛陡然便得死寂。
霍殷盯着她,沈晚看着他脸上的巴掌印,此刻两人都有片刻的震惊。
霍殷便抬起手,沈晚闭了眸浑身轻颤。
冷眼扫过那惊颤的模样,霍殷嗤笑了声,然后抬手在脸上擦了下,低头一看那抹红色,他的脸果不其然是被她指甲给划伤了去。
仰头吐了口浊气。
然后手放腰间,开始宽衣解带,下一刻便在那小娘子尖叫和哭泣声中撕裂了她的衣衫,凶狠的覆身压了上去……
“霍殷!霍殷!……你这个恶霸,我诅咒你……”
她的哭骂声消弭于他的唇齿间。
床榻急剧摇晃,霍殷要的又凶,又狠,又急,抱着身下人几乎难以自控,连连逼的她红了眼角。
霍殷也是狠了心的要给她教训。这么多年,她兜着他耍玩了这么多年,他心头焉能没恨,又岂能轻易将她放过?
捞过她腰身翻过,霍殷抚上她那瘦弱的脊背,听着那柔弱的含着悲意的啜泣声,眸光沉冷:“哭什么?爷给的,你便安心受着便罢。”
说着竟是连片刻喘息时间都不予她,覆身动作起来……
此间结束的时候,沈晚颤着身子,脸侧过一旁默默流泪。
霍殷在床榻外侧慢条斯理的穿着衣服,听着那隐忍的泣声,不由觉得心烦意乱。
“明明是你虚情假意,肆意糟践本侯的一片用心,可恨至极!怎么瞧你模样,反倒像是本侯的不是了?”
沈晚猛地转头,双手死死抠紧被褥,切齿恨目:“霍殷!你为何要如此欺我!为何不肯放过我!为何!”
霍殷系扣子的手顿了下,然后拧了眉,颇有些烦躁的粗鲁的将扣子系了上。
他并未回她此问,只冷声道:“你也不必这般拧着,本侯就给你选择。要么做大狱里的阶下囚,要么做本侯娇宠的掌中宝,你自己选。”
沈晚只觉得可笑:“是你的笼中雀吧?”
霍殷觉得他的话已经点的不能再透了,偏的那小娘子讥笑嘲讽的似要坳着性子拧着,不由就令他沉了脸。
“你可想好了再说。”
“侯爷真心让我选,那就莫拿他人来作伐,若真这般,我沈晚就是宁做那沉沉大狱里的阶下囚,也不做你淮阴侯府里的那只笼中雀!”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霍殷脸上沉沉的黑气,简直是肉眼可见。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字数有点少了……别怕,今天有二更,就是会晚些。
第79章
霍殷拿鹤氅将沈晚从头到尾裹住,然后抱上了院外早早候着的马车,全程都黑着脸。
随着一声鞭响,马车缓缓启动,朝着城外方向驶去。
秦九也踩蹬上马,趋马近前,俯身靠近车窗的位置低声唤道:“侯爷?”
霍殷低头看着怀里那累极倦极已然昏睡过去的娘子,不由臂弯收紧了些,又抬手将她脑袋往自己怀里按了按,让她依偎的近些。
扯开了软帘,霍殷稍微压低了声音:“说。”
秦九连余光都不敢扫过车里半分,愈发低垂了头,亦压低了声调,将他所调查的有关沈晚这五年的情况,那孩子的情况,以及那个年轻男人的情况一一秉来。
霍殷面无表情的听着,神色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偶尔低头看向怀里娘子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沉凝和探究。
待马车到了城外渡口,霍殷抱着人登船之际,对着秦九沉声吩咐:“另外征用一艘官船,将她之前所居院子里的所有东西,哪怕是一砖一瓦一花一木,悉数运到汴京城。还有她这些年出版的书稿,去那叫墨香斋的,一页不漏的全讨回来。”
秦九忙应下。又迟疑道:“侯爷,那个孩子还有那个姓孟的,是留于此地,还是一同押往汴京城?亦或……其他?”其他两字秦九压的极低,因为这两字几乎便意味着要将此二人处理掉。
提起此二人,霍殷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尤其是那个小白脸,只要一想到这五年来他跟那小娘子交往频繁,他的脸色便阴沉的只差能拧出水来。
“先……带回汴京城去。”说罢,便抱着人大步登了船。心里不是不怒的,他无法想象那个小白脸如何的登堂入室,如何替她挑水、浇花、除草!那是个什么东西还敢肖想他霍殷的女人?简直是狂徒!真让人恨不得,恨不得能徒手撕烂了那张只会勾搭娘子的俊俏面皮!
沈晚也不知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当她从噩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时,一眼撞入眼底的就是面前霍殷那张沉沉的脸。
沈晚反应了好一会才清醒的认识到自己不是做梦。
外面哗啦啦的水声不断传入她的耳中,她此刻所处的软塌上也轻微的晃荡着,所有的一切无不在提醒她,扬州城已渐行渐远,过不了多久,她就要重回那个噩梦般的汴京城。
霍殷看她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心头便登时窜起股莫明火,出口的话也不由加重:“不愿意离开扬州?是扬州城有你放不下之人,还是那汴京城没有那让你期待之人?”
霍殷这话很难不让她立刻想到阿虿。
沈晚抬手指着他,声音发颤,字字控诉:“虎毒,尚还不食子!霍殷!你不是人!”
霍殷一把握住她的手指,顺势拉她近前,冷鸷的目光直逼她眸底:“你还配提阿虿?但凡你待他有半点不舍,但凡你当年踏出汴京城的时候有片刻犹豫,他又焉能遭受这些年的罪?他本该是你捧在掌心上的娇儿,本该锦衣玉食享受贵公子的一切待遇,是谁将他推入了如斯不堪境地,是谁?”
“谬论!”沈晚颤声怒斥,简直无法接受他这般颠倒黑白的指责。
霍殷倒没继续与她辩论此厢,却抬手抚上了她略显冰凉的脸颊,粗粝的指腹在那娇嫩的肌肤上缓缓摩挲。
沈晚烦厌的拧着脸躲闪,霍殷岂能如她愿?当即双手捧过她脸,逼她正脸对视。
“还有两日。”他盯着沈晚说的意味深长:“两日后就能抵达汴京。在这之前,爷给你时间考虑。”
沈晚当即反应过来他所言考虑是何事。
她嗤笑了声,唇瓣翕动刚欲出口,霍殷却在此刻沉声道:“你已经放弃过阿虿一次了。”
沈晚陡然看他,怒的手都在发颤:“你!霍殷!你实乃伪君子!你明明说过不拿旁人作伐,你卑鄙!”说着怒急就要抬手。
霍殷猛地抓过她扇过来的手,冷笑:“爷还当你冷血的,倒没想你还会关心阿虿的死活。放心,爷只是让你选,是选阿虿继续这般沿街讨饭,还是选他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一生。”
“霍、殷!”沈晚含泪恨声:“我死也不会向你这恶霸妥协的!你就且死了这条心罢!”
霍殷的神色有片刻的狰狞。
深呼口气,这一刻,他真有种想吃人的心思。
他推开她,然后从软塌上起身,居高临下的睥睨:“你愿意拧,便拧着罢,爷倒要看看你能拧到几时!”恶霸?他会让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恶霸!
语罢,甩袖离开了此间船舱,极重的踩地声无不宣示着他此刻的怒意。
两日后的清早,一艘三层高的楼船低调的靠岸。
此刻从楼船的角度来看,汴京城的城门已遥遥在望。
下船的那刹,霍殷沉着脸拦住沈晚:“爷再给你一次机会。”
沈晚不为所动。
霍殷盯着她道了两声好字,然后扯过她就下了船。
侯府的马车早就得了信在此间候着,待霍殷拉了人上了马车,便一路疾驰直奔汴京城的方向而去。
城门大开,守门护卫忙躬身行礼,直至马车消失在汴京城内。
侯府的马车停在了一街巷处。
“下马车。”
沈晚便依言下了车。她环顾了眼这久违的汴京城街巷,寒风料峭中行人极少,一派萧索空荡的冬日景致。
沈晚往马车的方向看了眼,她不太明白霍殷让她下车为何。
霍殷端坐在马车上,依旧一言不发,也未曾往沈晚的方向看过去一眼。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从巷口徐徐转向这个方向过来的一行人,让沈晚陡然明白了霍殷的险恶用心。
看着远处那在风雪中步履蹒跚沿街讨饭的一行人,看着那个小小儿郎不时冷的跺跺脚的可怜模样,沈晚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她恨不得能吃了霍殷的血和肉!
“霍殷,霍殷!你便即刻送我入大狱罢!”此生此世,来生来世,她都不想再与此人有丁点瓜葛!哪怕是丝毫!
马车里隐约传出几声粗重的喘气声。
片刻后,陡然传出一声暴喝:“来人,押她去天牢!”
第80章
沈晚入狱当天,大理寺卿亲自到监狱指挥一众狱卒押着狱内其他犯人迁走等事宜。之后又指挥众狱卒打扫,收拾,一趟趟抬水冲走地上的血迹和污垢,再一遍遍的让人拿着点燃的艾草熏染狱内每个角落,以驱走其中异味以及各种毒虫。
不多时就有两个粗壮仆妇抱着厚实的被褥以及些洗漱用品进来,大概一扫狱内情况,然后选了个稍干净些的狱舍,招呼人又仔细打扫了里面每个角落后,让人将外面的床榻搬了进来,放了被褥,甚至还挂了帷帐,摆放好盥洗用品,之后又拿了抹布在狱内的墙壁、栅栏上擦了又擦。
此刻瞧着,这哪里像是来坐牢的,反倒像是哪个富贵人家专程来体验一番狱内生涯的。
沈晚心里陡然腾升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以及……羞耻感。霍殷此番操作,无疑是在她仅有的自尊心上重重凿出了一道裂痕,他在无声的向她宣示,哪怕她选择了坐牢,那也得按照他的要求来坐,而她也休想摆脱他的掌控!
监狱里的众人忙的热火朝天,有不经意间路过她身边的狱卒,皆是垂首低头恭谨又讨好。沈晚看着突然就想笑,下一刻真的俯身笑出了泪。
霍殷当真是……手段狠毒。
他能轻而易举的就让她的坚持,瞬间变得毫无意义。
他让她的信仰开始动摇,他让她的选择变成了场笑话!
一连五日,霍殷始终没从过来回禀的人口中,得到她要妥协的只字半句。
听得她除了有过要笔墨书籍之类的请求外,再无其他话语传达,霍殷不由恼恨,冷笑道:“除了笔墨书籍,其他的她要什么,便都去给她准备什么。”
回禀的人应了声,便悄然退了出去。
沈晚听了来人的回话,没有什么反应,只一动不动的盯着那已然刷的泛白的墙壁,不知在想些什么。
牢里也没什么时间概念,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晚才收回了目光,拖着有些僵硬的身体,慢慢的往角落里那张床榻的方向走去。
床榻上的被褥铺的很厚,躺上去很软,可沈晚觉得自己像在挺尸。
第47节
这般又过了五日。距离沈晚入狱已整整十日。
侯府的气压越来越低,对应的是霍殷越来越黑沉的脸色。
百官上朝时都有些战战兢兢,心里无不痛骂狱里那个不识趣的小娘子,霍相要从了便是,作天作地个什么劲?连累着他们的日子都不好过。
事到如今,此间事情的首尾,他们哪个都门清。也是那霍相也没想再掩饰此厢,从扬州城里大招旗鼓的抓人,再到汴京城满城风雨的将人弄进大狱,其中真意不是不言而喻?
心里也不是不惊异震撼的。那小娘子也不是天香国色,还嫁过人,如何就能迷得那霍相五迷三道的?当真是不可思议。
侯府的人也觉得不可思议。
这些年来,秦嬷嬷将他们侯爷的异样看在眼里,她也诧异,不过个稍有些姿色、气质稍佳些的娘子,如何就能令他们侯爷这般上心,这般想着,念着?可每每见着他们侯爷抑郁难解的模样,她又觉得后悔,觉得心痛,只恨不得能扇自己两个耳光,为何当初鬼迷心窍要促成这般孽缘。
如今为时已晚,期间任何事都不是她这个下人能插的了手的。
不由又是一叹,悔之晚矣。
在沈晚入狱第十五日的时候,监牢的大门从外面被人打开,几阵喃喃低语后,细碎的脚步声从大门的方向传来,越来越近。
沈晚已经充耳不闻,只两眼盯着雪白的墙壁发呆。
墙壁上又是便得雪白一片,明明之前她刚拿了木棍记下了日子,明明刚写了些字,写了些诗,可等一转身的功夫,就再次便成毫无痕迹的雪白一片。是了,只要她一写,就会有人迫不及待的拿抹布给擦去,擦不去的就会毫不吝啬力气的将整面墙再次刷一遍。总之,不会让她再次留下任何痕迹。
细碎的脚步声停在了沈晚所在的狱舍前。
狱舍里的两个仆妇轻手轻脚的出了狱舍,却是在稍远处,不错眼珠的看着这边。
好一会,栅栏前一道温柔的娘子声音徐徐传来:“阿虿,你过去看看……你晚姨。”
沈晚悚然一惊,不敢置信般的猛然回头。
她的监舍外,刘细娘手握阿虿的手,在栅栏外静静的站着。
阿虿身穿一身宝蓝色棉衣,带着一顶半旧小毡帽,可能是积雪刚融的缘故,此时身上帽上都有些湿漉。
他仰着小脸疑惑的看向刘细娘,迟疑:“晚姨?”
刘细娘握着阿虿的小手不由紧了下。她没有看向沈晚,却是蹲下身子给阿虿扶了扶小毡帽,宠溺的笑道:“是啊,是你晚姨。你进去跟你晚姨说会话。”
阿虿狐疑的看了眼狱舍里呆呆望着他的女人,虽有不解,可还是听话的走进了狱舍,蹬蹬几步来到沈晚跟前,口齿清晰的唤道:“晚姨。”
沈晚大恸。
“一整日都没吃东西?”书房内,霍殷的脸色有些沉怒。
那回禀的仆妇伏在地上,愈发伏低了身体:“回侯爷,自虿哥小主子去看过娘子之后,娘子就似受了刺激,又哭又笑的……之后便不言不语,谁叫也没反应,不吃也不喝……”
霍殷抓过镇纸冲她扔了过去:“废物!她不吃你就不会喂?!”
霍殷当夜就出现在沈晚的狱舍前。
沈晚冷冷的看着他。
霍殷看见她唇角脸颊上的残粥,以及衣襟上大片的米粥饭汤,本就沉冷的脸上迅速凝聚起一片黑沉沉的怒气来。
两个仆妇噗通一声跪下,握着手里的粥碗直发抖。
霍殷骇厉的扫过她们一眼,怒喝:“滚出去!”
两人连滚带爬的出了狱舍。
霍殷深吸口气,俯身进了狱舍,几步来到沈晚面前,坐下来便伸手去擦她脸颊上的残粥。
啪!霍殷的脸上多了道红印。
沈晚恨意滔天:“无耻!恶霸!”
霍殷闭了眼连深呼吸了几次,方勉强压住抬手掐死她的念头。
待再睁眼时,霍殷面上已看不出什么情绪,抬手几下按住似疯了般对他拳打脚踢的娘子,他转过脸看向狱舍外,沉声吩咐:“来人!”
沈晚这一夜便被强逼着看了近乎整夜的酷刑。
她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活生生的死囚被人送进来,然后绑在她面前,历经了各种各样的酷刑,没有一样是重复的,几乎用不了多时,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血肉模糊的被人拖了出去。
然后再换下个人。
哀嚎的惨叫声充满了整个大狱。
那痛不欲生的惨叫声,那淌了满地残红的血,那刺入鼻中的浓厚血腥味,那近乎碎成沫的人肉……
沈晚捂不得耳朵,闭不了眼,只能被人强按座上,直面这血淋淋的一切。
就这般听着,看着,闻着……她哭,她笑,她吐了又吐。
霍殷坐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抓起案上的酒壶,一杯一杯倒着烈酒。沈晚那厢哭闹了多久,他这厢就喝了多久。周围地上已经摆放了数个已然空了的酒坛。
又是一整杯烈酒下肚。看着那娘子惊恐的痛哭尖叫,他不由握紧了手里空盏,心里却愈发冷硬了起来。
这是他给她最后的一次机会,若她还这般拧着……霍殷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猛地抬杯一饮而尽。
若她还是不惜福,便从此在此间终老罢!
“霍殷!霍殷!”
霍殷猛地抬头望去。
沈晚近乎崩溃:“我错了!我错了!你让他们走!统统都走!”她错了,她怎能痴心妄想,妄想凭她一人的力量去反抗一个代表男性利益,代表权贵利益的封建专制集团?她的一腔孤勇有何用?在这个朝代,她的坚持是种原罪。
悟空的可悲,从来在于他的清醒。
霍殷的呼吸有些急促,喉结动了动。而后他猛地起身,同时喝道:“都出去!”
近乎片刻的功夫,沈晚面前的血肉模糊没了,耳边的惨叫声也没了,周围人瞬间退的干干净净,刚才人间地狱的场景已不复存在。若不是地上那满目的鲜红,此间安静的让人怀疑刚才的一切是在做梦。
没了人钳制,沈晚的身子从座椅上滑了下来,委顿于地。下一刻却被人打横抱起,几个瞬息功夫,就被人抱到了狱舍里的床榻上。
不消多时,低弱的啜泣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就交织在血腥味弥漫的大狱中。
霍殷将她整个人紧紧抱在怀里,低头灼烫而焦急的亲吻着,似有失而复得的惊喜,又似有不敢置信的惶恐,牢牢的将她圈住,动作也一下重于一下,至最后竟隐约有些狂乱。
沈晚受不住他这般的狂狼,已然昏了过去。
此间结束后,霍殷又抱着她闭眸回味了好一会,方又低头含住她的唇瓣反复辗转。待分开时,又向上亲了亲她的眼眸。
待终于得以确认了自己彻底拥有了她,霍殷长长吐口气,只觉得从头到脚都舒爽万分,心底深处也隐约溢出了些快活来。
这一日,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汴京城的百姓看见霍相抱着一个娘子出了大狱。
这一刻,汴京城的好些人都不由看看天际,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是,晴天了。
第81章
淮阴侯府从此就多了位晚夫人。
当日顾府就结束了长达五年的沿街乞讨生涯,转而搬进了淮阴侯府隔壁的空宅,与侯府毗邻而居,自此风光无限。顾家这番天上地下的大反转,无疑令众人跌破了下巴,唏嘘不已。
至于霍殷令人从扬州城押送至汴京的年轻男人和幼小女童,他并未处置他们,反而另赐了宅院,令他们在汴京城落户安家。
不过五日功夫,孟昱奕就迎娶了一六品小官嫡女。他成婚那日,霍殷还备了贺礼亲自前去祝贺,出自什么心思不知,可轰动一时是真。
而英娘……在这之后霍殷允她们二人见了一次面,之后就将英娘记在孟昱奕名下做他嫡女,让他好生将她养大成人,再之后就直言令沈晚断了这段母女情分。
沈晚并无任何异议。充耳不闻英娘撕心裂肺的哭泣声,转身就上了侯府官轿。
霍殷既满意她的顺从,可心里又隐约有几许不踏实。
沈晚刚入府之后,霍殷便将她人看的死紧,饶是瞧她似乎一副认命的模样,瞧着似乎煞是安分的做着晚夫人,可前车之鉴历历在目,着实令他不得完全安心,唯恐这只是她的缓兵之计,一不留神她便会故技重施。
于是,每每上朝前,他总会暗下嘱咐府里一干人等严防死守,若是再发生五年前那疏漏,他断不会再轻易绕过。虽他也知如今入了侯府,她便是插翅也难飞,可他总有种说不出来的隐忧,这使得他上朝时都不能集中精力,还有额外分心想着府内的她此刻是否安分。每每唯有下了朝回府见到人的那刻,心里的石头方能安然落地。
一连一个来月,霍殷见她都安然做着府里的晚夫人,没有另外再闹幺蛾子,心中不由就生出些快活来。
大概从今往后,她都能安分的做着他的晚夫人罢。他如斯想着。
饶是心中这般笃定,可对于沈晚要出府的请求他依旧是断然拒绝。这是他认为对她唯一苛责的地方,他绝不容许她再踏出侯府一步。半步都不成。
每隔一两日,他便令人将外面银楼的掌柜的、绸缎庄的掌柜的、裁缝铺的掌柜的请到侯府,在她面前一一摆放各种金银珠宝首饰、各种绫罗绸缎布匹、各种时下流行的衣裳样式,供她选择供她挑,只要她喜欢,便是将所有首饰衣裳绸缎都留下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可沈晚不喜欢。她便向霍殷提了要求,可以不让她出府,但请给她找来各类书籍令她解闷。
霍殷就专程在府里给她打造了一个别苑,里面盛放了各类书籍,大到经史子集,小到言情话本,书目种类齐全,应有尽有,林林总总加起来,不亚于汴京城内的大书坊。
沈晚便给此苑提名,晚风苑。
霍殷亲自持笔题字,挂上匾额。沈晚在旁看着,并无异议。
霍殷不是没问过晚风苑可有何来处,可沈晚三缄其口,饶是心里不悦,他也没再相逼。
沈晚没告诉他的是,‘晚风’二字是取自南唐后主李煜的,朝来寒雨晚来风。
这日下朝后,霍殷大步上了马车,甫一坐下,就令秦九赶车回府。
一刻钟的时间不到,四驾马车入府。
霍殷推开晚风苑的屋门,甫一踏入,文墨书香的味道扑面而来的同时,他便一眼捕捉到正在其中一书架,盘膝而坐翻书静读的娘子。
他的心有刹那的稳妥。
抬手轻挥了下,屋内两个仆妇就轻手轻脚的出了屋,顺带轻轻合上了屋门。
因屋内的其他几扇窗户都大开着,所以饶是此刻屋门关上,也并不显得屋内的光线暗下多少。不知是翻阅的太过入神还是其他,书架前的那娘子仿佛并未察觉此刻屋内的动静,依旧全神贯注的翻着手里的书籍。
霍殷放轻了脚步走近她身侧,高大的阴影将她从头到脚都遮盖了去,让人想忽视都难。
沈晚就抬头看他。
霍殷便俯身将她一把捞起,半搂抱在怀里,带有胡茬的粗粝下巴抵着她额头缓缓摩挲。
“让爷好好抱会。”他满足的低低喟叹。
沈晚不动,就任由他抱着。
掌心抚过她纤弱的脊背,他皱眉道:“怎的还这般瘦弱?饭食可有按时吃?张太医开得补药你可有听话吃过?”
“有的。”沈晚动了动胳膊,《姒淑传》这本书籍有些厚,提在手里久了难免手酸。
霍殷垂眸看了眼,便探手捞过她手里的书,看了眼书目后,有些诧异的看她:“《姒淑传》?”
沈晚知他诧异什么。姒淑是历史上有名的才女,她写的《女姒淑录》广为流传,被后世人奉为圭臬。而《女姒淑录》类似于她上一世古代东汉女史学家班昭撰著的《女戒》。想那霍殷应是诧异她这般后脑生反骨的女人,只怕会对这般苛求女性的书籍不屑一顾罢,又如何会细细翻阅?
沈晚却未多做解释,只道了声随意翻翻,便不再多说。
第48节
霍殷看了她一会,然后抬手将手里书籍随意放一书架上,之后就将她搂紧了些,温热的掌心开始在她后背慢慢游移。
渐渐的,他开始抚摸出些许意趣来,掌心的力度开始加大,呼吸也有些粗重。
沈晚知他的意思,扭过头看向那几扇开着的窗户。
霍殷便半抱着她依次来到几扇窗户前,挥手打落支棱窗户的支架,一拉窗户就紧紧关闭了去。
他边走边不住游走于她周身,滚烫的唇也胡乱的在她脸颊亲吻,待到最后一扇窗户前,怀里娘子已被他褪干净了衣衫,满面潮红,无力轻仰着身子任他施为。
霍殷身心的野火一下子就燃了起来。
一把将人提起抵在花窗上,他握着那柔软腰身,要的凶而急。
沈晚手向后抓紧窗棂难耐的喘息,既无力迎合他又无处可逃。他的节奏从来都是迅猛而急,霸道强势,不容人有丝毫的反抗和拒绝,亦如他的人一般……
时间一晃到了烁玉流金的六月。
近来沈晚有些咳嗽,张太医把脉之后,下了结论是蕴郁化热导致的肺热。开了方子后,他又道枇杷去肺热有良效,可每日食些。
当日,霍殷就从杭州上贡的贡品中拨了两筐新鲜枇杷入府,令她每日间隔断时间便吃下一个。于是她身边仆妇就多了项任务,每日掐着时间提醒她到时吃枇杷了。
沈晚这日起就吃枇杷吃的有些想吐。之后某一日,她真给吃吐了去,惊的府里一阵兵荒马乱,府里管家当即令人快马加鞭去官署通知他们侯爷,而霍殷也没了办公心思,草草嘱咐了虞铭几句,就撂下公务即刻脚步匆匆的回了侯府。
张太医也背着药箱匆匆入府,搭脉诊断后,下了个结论是伤了食。
霍殷盯着张太医:“没有别的了?”
张太医愣了下方反应过来,赶忙回道并无别的症状。又隐晦的言及,那晚夫人有宫寒之症,之前他已提及需要多年调养,轻易不能有子嗣。
听到张太医否定了他那厢猜测,霍殷脸上的表情变幻难测,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
但府内其他人闻言还是松了口气的。主母进府前,着实不应出个庶长子,否则侯府的面子未免太过难看。
霍殷终于不强令她按时吃枇杷了,但却还是令她每日至少吃一两个,直到她肺热好了为止。
这日,沈晚拿着枇杷咬了口,咀嚼咽下的时候,只觉得世上没有比这枇杷再难吃的东西了。
坐在院里的藤椅上,她看着满园的花草有些百无聊赖,从她咳嗽那日起,霍殷就不许她费神读书,只让她平日赏花赏草心胸开阔些,待她日后痊愈后再去那晚风苑读书。
沈晚便有些索然无味起来。纵然院里一花一草皆是从那扬州城里的小院移植过来,可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一南一北,气候都不同,花草的样子又焉能一模一样?
沈晚移开眼,转而看向天际。那些个变了味道的花草,倒不如看那广阔的天地来的痛快些。
霍殷进来时,见到的就是沈晚坐倚着藤椅,仰脸望向天空出神的模样。
霍殷莫名的不喜欢这样的她,让他莫名觉得此刻面前的人像是灵魂出窍般,留下的只剩下一副残躯。
“怎么如此郁郁寡欢之态?”霍殷几步上前坐上藤椅,伸臂捞过她,将她抱在自己怀里:“可是院里的花草不合你心意了?”
沈晚看了眼那些个花花草草:“就是闷了。”
霍殷低头看着她。近些月来的调养,她的面色好了不少,白皙了也稍稍红润了些,瞧着也比以往康健。现在见她总是一副沉静模样,犹如那打磨上好的美玉,握在手里温润又温和。可这种沉静,不同以往那种沉静中蕴藏着生机和爆发力,却隐约让人觉得是种沉沉的死气。
霍殷知道,是他折了她的翼,拔掉了她的刺,磨光了她的棱角,才有了今日这般似打磨光滑的玉般的人。
长久的沉默中,霍殷的情绪却在不断起伏,最终化作长长的一叹:“也罢。明日起,爷不再限你出府,但出府时间不得越过一个时辰。可否?”
沈晚低声:“可。”
霍殷言出必行,翌日就解了她的禁足,允她随时出府。
吃完早膳,大概休息足够半个时辰后,沈晚就出了侯府大门。
同时跟着出门的还有四个轿夫,一队带刀侍卫,还有两个仆妇。
沈晚径直去了汴京城最大的酒楼太和楼,坐在二楼包间上,吃酒,听曲,看风景。
等快要待足一个时辰,便起身离开,按时回到侯府。
晚间霍殷回府时,便问她外出所见可有趣事。
沈晚便低声道来所见之景所见之人。
床榻间的娘子温柔婉约,轻声细语犹如潺潺小溪淌过心尖,听得他神思恍惚,如痴如醉。
天福七年。
不知不觉,沈晚入侯府足足已有两年的时间。
两年的时间可以很短,转瞬即逝快的让人抓不住其中一角,亦可以很长,长的足矣令世事全非。
不知何时,霍殷开始蓄起了短须,本就冷硬的不近人情的面庞如今加上了上下颌的短髭,愈发显得威严稳重,令人望而却步。但不变的是他的霸道强势,不容人有丝毫的忤逆。
朝堂上,他的权柄日重,天福帝已然如同虚设,朝堂上下皆以奉他为尊,老牌霍党私下都有劝进之意。
霍殷亦有此意。不过大齐开国五代,前几任皇帝励精图治,在民间也甚有威望。百姓大多还是心向大齐的,若冒然改朝换代,民心如何且不提,就那几个封地上的王爷们,只怕要坐不住了。若打着清君侧之名前来讨伐,名正言顺,倒时候于他是大为不利。倒不如先按兵不动,待来日一一解除藩王的隐祸,再谋来日不迟。
霍相不急,可那些霍党人员急啊。霍相不进,他们何来从龙之功?他们还等着封侯拜相呢。
于是便有人进策,四公主年方二八,风华正茂当时,何不尚了公主,待有了皇家血脉,届时废了天福帝,扶幼子登基?届时霍相封摄政王把揽朝政,时机成熟时再坐上金銮殿上那把龙椅,岂不就名正言顺了?
霍相要进一步,缺的就是一个名,如今四公主就是这个名的关键所在。
霍党一干人员迫不及待的入侯府献策,如此良机,想必霍相定会应下。
霍殷听罢,沉默了许久。
霍党们不解他在权衡什么,还欲再劝时,这时霍殷抬了手,正要开口之际,书房外隐约传来些嘈杂声。
霍殷沉声道:“何事?”
书房外秦九的声音传来:“回侯爷,是晚风苑的下人。”
霍殷当即转身看向一干人等:“此事押后再议。”之后沉声吩咐刘全,让他安排车辆送诸位大人回去。
吩咐完后,便沉着脸大步离开。
霍党面面相觑,而后皆摇头叹气,霍相哪里都好,唯独儿女情长了些。若是霍相日后真能上位,这便是帝王大忌了。
第82章
沈晚苏醒过来的时候,正好听的霍殷一叠声的下达指令,声音沉而狠。
“即刻封锁消息,不得向外泄露一丝一毫。”
“看紧晚风苑的下人,不得令他们随意外出。”
“所有人嘴巴都给闭紧了,谁敢私下议论一句,立即杖毙!”
沈晚的头还有些昏沉,听得他这番没头没尾的话,不明所以,但也懒得去猜,索性就没睁眼,只待他指令下达完再说。
本就密切关注她的霍殷,这时察觉到她呼吸稍微紊乱,便知她已醒来,给秦九他们使了眼色令他们退下,之后他几步来到床榻边撩起下摆坐下,抬手抚上了她微凉的脸颊。
“醒了?”
沈晚慢慢睁开眼,轻轻嗯了声算是应了。
霍殷看她脸色发白,神情又萎靡,不由心下一紧,伸手拉着被子给她掖了掖被角。
“冷不冷?”
沈晚摇摇头。
掌心覆上了她的额头,他又皱着眉在自己额头上试了试温度,这会可能觉得两厢温度差不多少,方稍稍缓了神色。
“要是身子哪里不舒服,不可闷着不说,得赶紧遣人通知爷,听见没?”
沈晚自然是应下。
霍殷再没有说话,只是俯身看她,目光专注而炙热。
沈晚神色有瞬间的僵硬,每当他这般看着她的时候,便意味着他想要了。
察觉到她面上神色的异样,霍殷喉间滚动出笑意来。
抬手颇为宠溺的捏捏她的脸颊,他低笑:“放心,爷暂不动你。”说话间,他的掌心由她的脸颊缓缓向下游移,至她的小腹处停下,然后隔着衾被缓缓抚摸。
他看着她,语气意味深长:“至少近些个月,爷不会动你。”
沈晚的脸色刹那间褪的一干二净。
霍殷脸上的所有外露的情绪也瞬间褪的一干二净。
他心底犹带有几分不可置信。目光犀利如剑梭,他死死攫住她面上的每个表情,似乎还带着几分侥幸,隐约觉得或者是她会错了他的意,或是他读错了她的意,遂直接开口点明道:“晚娘,你有身孕了……”
话未尽,沈晚浑身颤如筛糠。
霍殷心里仅存的那丝侥幸瞬间被击垮的一干二净。
他不会天真的认为她的颤栗是因为欣喜,他不瞎,他看得出,那是源自急剧抗拒的愤怒。
他的目光冷至极点,死死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犹如被人激怒的凶兽,随时可能暴起噬人。
她也盯着他,素来沉静的眸光里此刻燃起了熊熊烈火,灼亮刺目有燎原之态,似要毁天灭地,更似要玉石俱焚!
霍殷猛地按住她的肩。不可否认,此刻她的浑身充溢的是他多年未见的勃勃生机,那般摄目耀眼,那般夺魄摄魂,令他心跳加速,令他心动的难以自持,可更多的,是令他不安和惧怕。
她的无所畏惧令他忐忑不安,她的悍不惧死令他不寒而栗。
“沈晚!”他俯身盯着她,语气愤懑而骇厉:“两年了,爷捧你在掌心里疼着宠着足足两年!这般都喂不熟你?便是块石头也合该焐热了罢!”
沈晚没有回他的话,从衾被中探出手,指指自己的腹部,斩钉截铁道:“我不要他。”
霍殷的眸里猛然卷起滔天巨浪。
他咬牙切齿:“你敢再说一遍?”
“我不要他。”沈晚盯着他:“霍殷,我不要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毫不留情。
霍殷就发了狂。
除了沈晚所在的床榻,他几乎踹烂了摔烂了屋内其他所有东西,而沈晚就这般看着,不置一词。
霍殷踩着一地破碎的瓷器来到沈晚床榻边,沉怒未消,抬手指着仰卧榻间的她,自牙缝挤出字字恨声:“爷要定了这个孩子!你若敢起动这个孩子的一丝念头,爷断不会饶过你!”
沈晚别过脸。
霍殷大恨。
“过两日我让阿虿过来看你。”
沈晚猛地又看向他,目光如锥如剑。
第49节
霍殷吐口气,隐约觉得痛快了些。
他看她,冷笑:“阿虿也是到了要进学的年纪了罢?”见她闻言脸色大变,痛苦愧疚又无助的模样,他又觉得有些心疼,到底被硬着心肠压了下去,依旧寒声威胁道:“你也不想让阿虿的同窗见他外出讨饭的模样罢?”
沈晚捂着胸口急促的呼吸,望向他的目光中犹如淬了毒。
霍殷转过脸不去看她,说出的话依旧冷意森森:“给爷好好生下这个孩子,对谁都好。别妄想一死了之,否则爷定会让你死都不能瞑目!听清楚了没?”
回应他的是沈晚急促压抑的呼吸声。
霍殷没再逼她,冷冷甩袖转身就走,却在出屋门的那刻顿了脚步,微侧了脸沉声道:“旁人那或许是母以子贵,但爷,从来都是子以母贵!你若真觉得亏欠阿虿,便自己掂量一下,日后该如何行事。”说罢,大步离去。
满目狼藉的房间里,只余沈晚短而急促的呼吸声。
天福七年六月初八,是个钦天监定的宜嫁娶的良辰吉日。
装饰有翟羽的红色缓缓驶出皇宫,车厢上挂满了各种红色、紫色的各种丝帛,横辕上还有龙螭纹的香柜、有香炉、香匮、香宝等,远远望去,华贵非凡。
今天是大齐朝四公主出嫁的日子,汴京城的百姓得知消息,一大早就候在公主重翟车经过的街道旁,要一睹这难得一遇的盛景。
要知道四公主下嫁的是当朝宰辅霍殷,一个身份尊贵貌美如花,一个大权在握英武非凡,强强结合,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生平能目睹这等盛景,何其大幸!
皇家排场果然不负众人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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