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1/2）
这一句“一切顺利”后面，并不是那么风平浪静。
纪霆与纪霖讨价还价了一晚上，一大早又到他娘的丹阳院和林氏的南华院各发了一回脾气，最后去林家人休养的小院和人密谈了半个时辰，等到终于能够喘口气喝杯茶的时候，纪霆的头都是炸的。
事情还没完。
他答应林家的事情，有几个衙门得好好地打点打点。宜早不宜迟，得让纪衡赶紧把他今早的安排都取消了。
宫里的纪淑妃，最好让仆固萱去安抚劝说，那自己一会儿就得去玲珑斋陪她和晟儿吃早饭。那女人无利不起早，这回还得许她点儿好处。
镇南王呵斥了王妃，自己就得多安抚安抚赵瑜，否则看在下面人的眼里，又不知那起子捧高踩低的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纪霖要以“行刺朝廷大员”之罪，一窝端了南蝶门在京城的据点，南蝶门门众牵连过半。自己保不住他们了，还得和刑部打个招呼，让刑部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把那群人流放到一个环境好点儿的地方。
此事彻查起来牵涉甚广，甚至还有忠靖侯赵家的部将和纪家的旁系子弟参与其中。他得先和他舅舅通个气，顺便和部下商量一下怎么样平抑接下来军队的动荡。
还有林氏，这件事情能够不牵扯到她本人就不错了，她还跟自己闹着“这次不能册封诰命该怎么办，我和南儿还要受多久的委屈”。
俗事纷纷扰扰，要处理的杂务千头万绪，都等着他的决断，纪霆的心思倒开始飘忽起来。回首看看自己来时的路，纪霆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无助和彷徨。
纪霆漫无目的地在府里走着，不知不觉之中又来到了晚晴院前。
晚晴院在镇南王府西路，几乎占了王府内院的一半。因作纪霆与艳阳公主新婚之用，当年修葺之时，便极尽奢侈富丽之能事；后来艳阳公主几番修缮增添，又包罗了周围的几个院落进去，从江南移了许多奇石花木，整个晚晴院曲折回廊，花木扶疏，趣味盎然，与镇南王府的简单古朴俨然是两个世界。
镇南王府中的所有人都选择性遗忘了这个地方，即便是如今稳坐着世子妃之位的仆固萱和赵瑜，也都不敢开口跟他要这个镇南王府之中最宽敞华丽的院落。只剩下纪霆还时不时派人打扫一下，任由它安安静静却又完完整整地立在这王府之中。
纪霆已经许久没有回想他和艳阳的过去。在这个夏日的清晨，那个明艳亮烈的少女却又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的心海，撞得纪霆心中一片温柔。
他的思绪莫名地飘回到很多年以前，飘回到他们初见的那辆马车之中，飘回到当年的那个暗夜谷。纪霆忽然很想见见以前的艳阳，很想找以前的那个骄傲明快，笑容爽朗，心中眼中都只有他的小公主说一说。
纪霆立在艳阳住过的小楼前，九年的光阴从他眼前默默淌过，他甚至没有留意到纪涵何时走到他的身后。
“和纪霖谈得怎么样？”
“还好。”
“你会纳小林氏么？”
“不。”
“答应林家什么条件？”
“总是我能给得起的。”
“你舅舅和淑妃那边呢？”
“好办。”
“嗯，那就这样吧。”
纪霆有些话不吐不快。艳阳不会再来了，他仍然很想找个和他有共同回忆的人聊聊。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犹豫了许久，他说了一句自己都觉得很傻气的话，“父王，原来，这件事情，纪霖不娶小林氏，那也一样能够解决啊。”
纪涵仍旧“嗯”了一声，没什么反应。
开口了第一句，下面的话就容易多了，“纪霖可以娶自己喜欢的人；小林氏因为有了纪家的保荐可以去衡山长公主身边做女官，以后前途无量；林家的儿郎还因为镇南王府的恩义和许诺有了更多出仕的机会，可以在京城立足，慢慢打拼。原来，纪霖不娶小林氏也一样可以的啊。原来，做一个合格的纪家子孙，也可以娶自己喜欢的人啊。”
纪涵见他的眼神不似以往坚毅，不由得长叹一声，“这两件事情，难道有什么矛盾么？”
纪霆心下苦涩，不知道自己想哭还是想笑，“是啊，这两件事情没什么矛盾。可是，从没有人告诉过我，我也可以这样啊。从没有人告诉过我，我也可以先保护自己爱的人；从没有人告诉过我，我也可以不为了道义责任而牺牲。大家都只和我说道义和牺牲，于是我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就先选择了道义和牺牲。可是为什么到了纪霖身上，您就又不让他牺牲了呢。您可以牺牲，我可以牺牲，为什么到了纪霖，他就可以不呢？”
纪涵看着自己这个儿子，只觉得心中一阵凄恻和悲悯。从一开始，这个孩子的到来，就是权力博弈两两妥协的结果。
每个人看纪霆，都只当他是权力和利益连接的纽带。镇南王妃指望靠着这个儿子扬眉吐气，自己指望着这个儿子承继宗庙，忠靖侯府指望着他能够成为舅家的依靠，到现在，他的那些妻妾们，都指望着他给她们带来权力名位，锦绣荣华。
可连同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曾剥开镇南王世子这个名头，把纪霆当作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到最后，纪霆自己大概也忘了。
对着儿子的问题，纪涵沉默许久，最终只得答道，“作为丈夫和父亲，我确实不如穆琛。我可以教你武功兵法，教你为人处世，教你权谋争斗，教你世事人情，可就是没有办法教你……”
没有办法教你怎么去好好爱一个人。
因为，我自己也没有做到。
纪霆听懂了父亲的未说完的话，颓然立在原地，默默地回想着这些年来的事情。
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觉得自己做的许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都是没有办法，都是迫于无奈。
其实，怎么会没有办法呢，只是年轻时候的我们，太过执拗，太过冲动，也太过自以为是，太过利欲熏心而已。
纪霆沉浸在旧事里，也没留意纪涵是什么时候走的。恍惚之间，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公主似乎又出现在了他面前，不同于现在的温婉娇俏，宜喜宜嗔，艳阳依旧是自己初见她时的明快大方，俏生生一笑，连天光都压过。
纪霆看着她，几次欲抬步上前，又止住了脚步。许久，还是艳阳朝他走了过来，依旧是刻在他心底最深处的玉颜如梦。犹豫许久，纪霆终于开口，“艳阳，对不起。”
对不起，我还没有学会怎么好好爱一个人，就这样爱上了你。
对不起，我没有好好珍惜当初的那个艳阳。
纪霆眷恋地看着艳阳娇艳的脸庞，想要努力地听清楚她说什么，哪怕只是笑一笑。却见艳阳的身影渐渐消失，眼前的整个景象裂成一块块的碎片。
“世子，世子——”是纪衡推醒了他，“院子里凉，进屋去睡吧？”
纪霆许久方反应过来，缓缓拂了拂肩上的落花，自己竟在院子里睡着了。
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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