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春雨(1/2)
那日集议之后,皇帝虽未依照桑哥之意将玉昔帖木儿贬官江南,可却以海都东犯为名,命他出镇漠北。这一去一留,显然是为桑哥铺平道路。朝臣有再多异议,也被一一压制。向来骄纵跋扈的怯薛近臣,不得不依照旨意缴纳赋税。及至年末朝会,皇帝对宗王的岁赐也一应削减。至此,皇帝打击宗藩勋贵的意图得以实现,桑哥理财又见成效,一时间权势显赫,达到了极点。
海都之乱来势虽猛,待皇帝御驾亲征后,终于暂时消弭。战后,玉昔帖木儿仍留镇漠北,严防西道诸王。朝堂之上,桑哥再无对手,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然而,桑哥越是权势熏天,他越是忧虑重重。他只怕眼前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只是一时幻象,待到繁华落尽,那人还不知以怎样的结局收场?而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这个问题他不止思量一遍,每日都陷入两难的境地,难以取舍。可自那日朝会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然而,在决断之前,他还有一事需向他交待。
《罗汉图》。
自受桑哥所托,此画一直未成,渐渐的,那人似已忘却此事,竟不再问。可这幅画就像扎在他心中的刺,只有拔除,他的心才能平静。而后,他就如去年那样,遍访名寺以求灵感,可仍是一无所获。而他最后踏足的,也仍是悯忠寺。
又是一年春日,又是一朝春雨。悯忠寺一如既往的荒凉冷凄。院内洒扫的老僧也仍是如故,见有香客上门,既不相迎,也不理会,只是自顾自地洒扫。此时丁香又逢花期,繁密的小花蓬蓬如云,堆了满眼的纷繁,花香在细雨中弥散,无声地染上衣襟。他闭目细嗅,只觉坠身如梦的幻境,再无纷扰。
“悯忠阁”三个大字仍在原处,他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却不再觉得刺痛,心底只剩无限的怅惘。尽忠也好,苟活也罢,在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宋室虽亡,宋人不灭,这代代国人,这诗书礼仪,即使在异族皇帝的铁蹄下,也要不屈地留存下去。也好叫世人得知:鞑虏虽在,华夏犹存;孔孟之道,传扬千古。
他心下释然,也不知为何,向来痛苦的内心竟能达到平静的和解。也许是那人一次又一次无情的讥刺和劝导。想到此处,他蓦地笑了,一时又觉得无奈:他虽能说服自己安心用事,自己却无法劝他迷途知返。
他摇摇头,不再多想。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待他画成《罗汉图》,必得与那人划清干系,再不纠缠。
心下惘惘,他只伴着花香,在雨中漫步,不经意间,又走到那间厢房。他初觉陌生,待看清墙壁上的《曹娥碑》,那日的情景又浮上心头。想起谢枋得枯瘦如柴的面孔,心中亦是一阵绞痛。那破烂的床榻还在,只是人已不知去往何处。他可是病愈后得返江南了?如此,做个隐世遗民,闲云野鹤为伴,远离俗世纷扰,何尝不惬意逍遥?
他正漫无边际的遐想,不知何时,那个老僧却已杵在门口,定定望着他,突兀地开口:“施主可是在寻那谢先生?”
赵孟頫见他,一时错愕,无由回话,只呆呆点头。老僧默然看他一会,眼里尽是悲悯,踌躇片刻,才低叹道:“晚啦!去年这个时候,那先生就病殁了!饶是御医百般救治,也没能撑得住。却也难怪,他旧疾缠身,连日滴水不进,那日好像又受了什么刺激……又怎能撑得过啊!唉……”
老僧一边叹着,一面转身,也不管他,自顾自又回到院里去了。
赵孟頫呆立了足有一刻,神魂俱失,五脏俱焚。待他回过神来,只觉一股锥心的疼痛刺穿脏腑,几乎将他整个撕裂,过于激烈的情绪激得他剧咳不止。他咳了半晌,终于撑不住,就在这《曹娥碑》前,捂着面孔大放悲声。
他原以为谢枋得能安然返回江南,哪料却这么潦倒的葬身异国异土,临去之前,竟无一亲熟之人相送。那时的他又是怎样的凄凉?他不忍细想,稍一起念,便觉万箭攒心,痛不可当。
他彻彻底底的错了:既然做了贰臣,哪里还能奢望心灵的平静?谢枋得这一去,只怕他余生都不得安宁。
命运还真是残忍!
他哭了半晌,突然想到一事,踉跄地奔出房门,一把扯住那老僧,厉声问:“谢先生葬在何处!?”
老僧见他满脸涕泪,面目几乎是狰狞,也吓得呆了,指着寺门,哆哆嗦嗦回道:“就在寺门五丈以外,那棵松树下……”
听罢,他也不做他想,提步就往寺外奔去。一时慌不择路,竟跟迎面的来人撞个满怀。待看清那人,他先是惊诧,而后眸子里陡然涌起滔天的怨愤。
若不是他口出恶言,谢枋得何以至此?
他一时失了理智,也无暇思及前因后果,只想将此事尽数归罪那人——哪怕这是不公平的。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