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圣婴 (下)(1/2)
魔王宫被高高的柱廊环绕,夜风在顶部呜咽着回旋,抬头还能看到澄明的星空,但青池知道,这个魔王宫是一个特殊的“场域”,而非真实的建筑。某种特殊的法则正在这里运转。
青池拉低帽檐,魔族的外形千奇百怪,愿意幻化人形的反而不多。她一路向王宫的中轴线奔去。说来也奇怪,她从未来过这里,却几乎没有绕弯,一路非常顺利。
在魔王宫的正殿之前,是一座等待觐见的候见厅,如今大多数魔族便在这里等待正殿的开启。
至于青池?她只是来勘测情报的。她找来一件盛着酒杯的托盘,伪装成侍从,沿着墙壁和阴影行进。最终穿过挂着火把的侧门,她走到了候见厅。
厅内群魔意外地安分。或者说在混乱中显现出一种特殊的秩序。甚至还有一些魔族并不关心王位,只是来此借地狂欢。一头小山般的魔怪喝得酩酊大醉的倒在地上,身量能超过三个人类。但没有人亮出武器。青池发现这似乎是候见厅的某种抑制,防止魔族在未见王座前便自相残杀。至于内庭正殿,恐怕是靠着魔王本人的王威来压制群魔。魔族大多具有兽类的特征,也有一些专攻迷惑人心的,显现成人形。旧时代的魔族崇尚纯粹的的力量,但随着人世的发达,擅长攻心噬魂的魔族也不再受到轻视。
绝对的结果才是魔族所承认的。
“看哪,这么多毛茸茸的尾巴,还有獠牙和爪子。”青池感到一阵幸福。“好想摸摸看。”
“不了吧。”零艰难地拖住她的双脚,“先干活,先干活。”
青池勘探了一周魔王宫的地形,记下了关键的柱位后,开始数厅内魔众的种类。
“我觉得……这不是组织关心的信息。”零看着青池正在数一只多臂牛魔的手臂数量。
相比埋头记录的青池,畏王辛迦的心情并没有那么轻松。方才属下来报,有一群作为祭品的人类逃走后,魔王宫的大门,自行关闭了。
祭品的逃逸令他不悦,不过当场魔众在他眼里均是活祭。但关闭的魔王宫,或许说明,他们等待的新王、传说中的圣婴已经到场。
“肃静。”辛迦从侧厅走出,眯着眼在全场逡巡。魔力反应较高的,仍然是那几个老相识,并没有陌生面孔。
他试图放松,但是无法忽略本能的预警。作为畏怖的掌控者,他是中生代魔族的佼佼者,却也是第一次踏入传说中的魔王宫。
作为元老院的一员,他是听着魔王宫的传说长大的。第三纪时,地面魔族斥举族之力为魔王献上了华美的宫殿,里面彻夜流着美酒与祭品的鲜血,还有的房间能令进入者见到各种幻相,永远迷失其中。如今这座盛大的宫殿难掩荒芜,尽管石柱依然肃穆,但宫门上曾经刻画的纳贡与征战场面已经模糊了。
这种破败并不是因为岁月的磋磨,而是来自它隐没的瞬间。
看到下方传来质疑的神色,辛迦不再分心,举起手中魔使墨瑰所给的石子,也就是魔王手谕。至于魔王手谕为何是这种简陋的形式,辛迦也难以理解。
“我已从三长老处取得了真王之诫,诸位可随我来。”
魔众面面相觑,但毕竟无人见过真王之诫的真容,只知道那是开启圣宫的钥匙,唯有真王可以驾驭。有一小部声音要求三长老亲自出场主持,却听辛迦轻轻地笑了。
“三位守护长老已经履行了职责,新王即将降临!”
众魔见他高举手中的圣物,那通向内殿的石门当真应声而开。忽然一股磅礴的风从中涌出,仿佛是空旷多年的王庭涌出了一阵酸楚。
辛迦忽然理解了墨瑰,为何不愿再见这见证了巅峰和没落的王庭。
“那曾带领你们繁盛的,也将赐予你们毁灭。”
低沉的歌声传出,给场内肖想王位的魔众心头笼上一层阴霾。
那一瞬间,青池在通向内殿的石门熟悉的布局上,看到梦中地底石室的刻印一闪而过:
界忧。
辛迦召唤下属,揭开了内庭宫门前一面魔镜的布幔。“这是测验魔力的宝镜,不能在其中映照面容的,无法通过。”
言罢,他第一个站在魔镜面前。镜中瞬间显示出冲天的黑烟,灵场内众人都为之一惊。其他元老院的成员也暗自心惊,虽然知道畏王的法门很讨巧,却没有料到他已进境如此。
后排的青池刚刚被大风吹歪了头发。她还想再去确认那个名讳。却怕泄露了人类身份。“我刚才好像看到了界忧的名字。”
念出来了!她有些意外,果然魔王宫不同于别处。如此看来,界忧便是曾经第一魔王的名讳,神君界舒的兄长。
前方队伍移动得非常缓慢,九成魔族都被那魔镜所阻,场面逐渐有些混乱。
青池倚在墙上,望着前面翻滚的各种毛茸茸,感到后背也有些痒。她靠近墙面自己的“影子”,“零啊,我后背痒了,你帮我挠一挠吧。”
“我不是给你打杂的!”零这一路做了不少小活,终于丧失耐性,缩到一边不理她了。青池碰了壁,摸了摸鼻子,随手在王宫墙面上翻找,寻到一个插着的烛台,顺手拔下来。
这青铜烛台已经有年头了,表面生着一层鳞片似的锈,青池将烛台尖在墙面磨了磨,感觉十分趁手。挠痒之后,顺手拔下长针一样的烛芯,别在耳后。
队伍缓慢地移动着,青池的注意力一直放在石门上,然而直到她靠近了,也没再见那个名字。
这个名字仿佛只存在一闪而逝的瞬间。
“喂,老弟你磨蹭什么,快点。”后边的魔族恶声恶气地推了她一下。
魔族的规则,就是百无禁忌。青池皱眉,为何会有这种限制。
但是更多的线索或许在内廷,青池想着,低声问零,“别生气啦,快想办法让我通过这面镜子,不然我们可就要暴露了。”
零这才悠悠地出声,“这你可就找对人了。听着,你往后站一站,把我高大的身影也映在镜子里。”
和在场形形色色的魔物相比,青池实在是太矮小瘦弱。她踱到那扇比自己还高的镜子前,仰头打量。镜面不是硬质的,像水波一样晃动着多彩的虹光。
没来由的一阵心悸,她想起梦中地牢里那面会幻形的圆镜。
“继承……话语的孩子,将于昼夜交汇之际启程。”
“……众神拿去了它的名位,致使它遗忘自身,也寻找自身。跨过那道边界,它更加不可战胜。”
“群星汇聚之时,她将再一次开启新的道路。”
低沉的歌声在此响起,仿佛是在欢迎,又似在告别。青池只来得及在魔镜前站了一瞬。
她没有看清镜中的影像是什么,那水银似的镜面就砰然爆裂了。
开裂的镜面碎片向外四溅,仿佛用之不竭的泉眼似的,飞雪似的飘落,在她背后和入口铸成了一座冰墙,将她与候见厅的众魔隔开。
现在她眼前只剩下了一条路。通向内廷的门在她面前无声地敞开。
她叹了口气。
她曾跨过不同的门,通向生的,通向死的,通向光明的,却是第一次见到通向过去的门。
毫无疑问,门内都是她无法招架的强大魔种,即便永生种没有参战,也不是她能够抵挡一二的。而现在她手中,称得上利器的,竟然只有方才那根挠痒痒的烛台灯芯。
“真没办法。”青池打了个哈欠,挠了挠后颈,顺便取下那枚灯芯。
她只能向前去。
辛迦听到了内廷宫门关闭的声音。那两扇石门仿佛具有意志,催促着最后的候选者登场。
然而登场的还是个女孩儿,裹在一件过大的头蓬里,手里抱着一个下人用的托盘,弱小得不值一提。
“你们继续,继续。”女孩的胆子倒是不小,也很识趣地让开了战场。
这场战斗或许终于要结束了。连圣宫都已经厌倦。
与早些年崇尚单纯力量的魔族不同,新生魔族以对灵魂的掌控为时尚。拥有智识的人类成为他们最合适的养料。
恐惧和畏怖就是辛迦最厉害的刀剑。
越是追求高位的,越是被力量驱使的,滋生的畏怖就越可怕,反噬越严重。而这些属于魔族的天性,没有谁可以逃脱。
没有谁。
青池进入内廷后曾感到一阵晕眩,但很快缓了过来。待她定睛一看,屋内的魔族大多呈现人形,皮相也惊人的邪魅。众魔并未如她想象得那样陷入苦斗,反而有不少在原地,失去了行动力。
“是恐惧。”零的语气严肃起来。“最前面那个大魔头,他够调动人心中的恐惧。就你现在的功夫还是躲远点吧。”
青池不仅要躲,还要琢磨如何按时返回。魔王内廷与外庭区别并不大,遍是耸立的石柱,荒芜的院落。她探查了大半部分,堂堂魔王宫,竟然连一丝之前的矿石都没有留下,初代魔王难道是穷死的吗?
更令她失望的是,摸索了几个来回,内廷也并无更多与界忧有关的线索。如今整个王庭,只剩下尽头的王座还未看过。
远远地,王座矗立在高台之上,被尽头阴影所笼罩。
“不好。”她听见零低低喊了一声。
“怎么了?我要迟到了吗?”青池抬头看了眼星辰,“啊,真的不早了!”
“就知道上你的夜班。”零无可奈何,“这个王宫被施了一道巨大的索魂阵,待阵法发动,所有人都会成为祭品。而这个阵眼……就在前方的王座上。”
“这可怎么办?我还有办法出去吗?”
“没有。”零毫不犹豫。“内外宫门闭锁,不到真王御临,这座王宫是不会打开的。”
而当真王临座,则会发动祭献阵法。这几乎是一个死局。
“但是,”零的声音像羽毛一般,轻飘飘拂过,“我知道一个不需要花钱的办法,能让你及时回去,只是过程可能……”
月在中天。
沙漠的萧索月光遥遥落下,在千年廊柱之间缓慢移动,仿佛两列无言的守卫。
辛迦知道一切到了尾声。他在魔镜之处做了手脚,单纯的力量型的魔族无法通过,而通过者,无法与他抗衡。
这一切还是得了魔使墨瑰的先机,可他并不相信,墨瑰真会将陛下的御座拱手让人。他转头凝视王庭的尽头,一时难以想象自己真的站在了此地,离魔族至高之位,仅有一步之遥。
传说御座的第一魔王,可以不受时空的束缚,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魔力,甚至能与创世之主相抗衡。但随着魔王宫的消失,这些超越神族的能力也逐渐成了传说。
通向王座的石路上,凝结着淡淡的血迹,依稀有魔力流动的痕迹。他不知道这是真王的验证式,或是什么其他。
即使毫无装饰,王座也如此充满诱惑。但他停住了脚步,试探性地将手中的王谕石子向王座上投去。石子划过一道曲线,最终仿佛遇到了无形的屏障,被反射了回来。
辛迦面色一沉。他已经打败了在场的所有魔族,为何却没有得到承认?难道真如那几个老头所说,非是预言中的圣婴不可?
他听到了脚步声。是女孩轻快迅疾的步伐。
“你……怎么还能站着?”他终于想起还有个弱小的……弱小的……“竟然是人类!”
“真不好意思,我也是路过的。”
青眼的少女从廊柱中走出,廊柱间无数的影子仿佛都披拂在她身上,依次向后无限延长。
“只是我的晚班,又要迟到了。”
辛迦感觉自己有点听不懂人类语。“你的晚班是什么?和魔王有任何关系吗?”
“我不能迟到,”少女看起来非常沉痛,“所以需要从这里借个道。”
辛迦当然不会让步。作为魔族,除非身死,也不会让人越过自己半步。于是他收回了所有“畏怖”,再次催动魔力。
然而不知为何,看似魔气充盈的魔王宫内,却无法提取出更多可用的力量。仿佛在某个关键的位置存在一个“漏洞”,将魔气与生气尽数吸取了。待他想明,少女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辛迦无暇他顾,举掌便将所有的“畏怖”抽回,击向那人类。此类攻击并不是实体,极难预防。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对一介人类如此慎重,但他的慎重已经帮他度过了许多危难。
很快,那团灰黑的浊气便将少女团团围住。辛迦知道,哪怕是神明,被这种浓度的“畏”所侵蚀,也足够当场发狂。
果然浊气团剧烈地颤抖起来,渗入了七窍。那人类低垂着头。
“愚昧。”
辛迦听到那人类的声音,却仿佛在王庭内产生了无数回声。
人类步履蹒跚,却仍在向前走。
“你……你明明中了‘畏’,怎么还能动?”
这问题他其实已经问过。后一刻,辛迦感觉王宫上方的星空暗淡了。他使出全力,却无法阻止人类前进的步伐。
“你真的……了解什么是‘畏’么?”矮小的、瘦弱的人类站在他面前,黑暗中唯有那双青蓝的眼在诡秘地闪烁。“这世上有许多令人惧怕的东西,就像你的‘畏怖’。但是还有一种更令人畏惧却永远无法摆脱的东西,”她轻轻巧巧地说,“来自于自己。”
少女抬头,有些无奈地笑了。“你真不应该这样刺激我。”
那双青蓝眼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如同没有那个王座的位置。她举起沾着酒渍的托盘,轻易地拍中了元老辛迦高大的头颅。
越过了无法动弹的畏王辛迦,她迈向王庭的尽头。
她走的很慢,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拖着她的步伐。
站在王座的台阶前,她却没有再向上的意愿。辛迦只看到尚未成熟的人类摇了摇头。
一束月光坠在她的肩上,却被她举起的右手摇落。一件事物在她纤细的手中反射锐利的光,不断延长,变成了一只长柄烛台,散发出无上的威严。
“这破椅子,一看就坐不舒服。”
人类的话语刚落,王宫地面便传来一波巨震。是那少女骤然将手中的烛台刺向王座,爆发出穿云裂石之力,将之一举贯穿。王庭的众魔万万没有想到,那象征着魔族至高荣耀的王座竟然在那一击之下,分崩离析。
而他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类这无理的一击。
“那曾带领你们繁盛的,也将赐予你们毁灭!”
孤月高悬。
随之消散的是魔王宫的幻影。高大的依次柱廊倾倒,地面的石板断裂起伏,半数埋在了沙漠之中。时间将所有的负债尽数返还。辛迦看到地面露出一道邪恶至极的祭献法式,刚好与魔宫的法术相抵消,残喘着消失了。所有被魔王之名吸引来的,不过只是催动魔王复活的祭品而已。
少女面前依然有一个石质王座,是真正的魔王王座。这王座的残骸与其他遗迹不同,不曾未风沙岁月所扰,而是被外力所毁。其上仍残存的一丝意志,令魔族护法都无法再修复这座光荣御座。
这才是墨瑰不再入王庭的真正原因。
魔王的御座,正是被魔王亲手所毁灭。解开魔王宫幻象的关键,就是重复王宫崩毁的那个瞬间——不受王位诱惑地,将王座再次毁掉。
“喂,你说的近路到底在哪里啊?……啊啊!”
少女自言自语时,王座再次发生了塌陷,一片烟尘扬起,片刻后,震动大地仿佛将她吞没了。
莫索沙漠,墨瑰在远处的沙丘顶吐出一口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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