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画卷(五)(1/2)
“夜歌!是夜歌啊!你真的出现了!”巧儿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看它。
夜歌十分不爽地抬爪踩了踩树枝,他是被脚下的树吸引而来,此树名为黄泉,以精血灌溉数日,便可召唤于它,因代价太大,历来少有人会行此邪术。
巧儿道:“听闻夜歌来自黄泉地狱,我从未下过黄泉,你能不能告诉我黄泉下是何情景?”
夜歌偏过头看了她一眼,那女子一身素净白衣,一头青丝被一根簪子挽起,那簪子样式简单,只是枝头坠着一颗如同着了火般的红珠。
见夜歌不理他,巧儿道:“既然你来了,就帮帮我夫君吧。”
夜歌无趣地磨爪。纵然他极少被召唤,也知这世人所求之事,无非名利二字,而他一向被传为不祥,求名利求到他头上也的确是少见。
巧儿继续道:“说来也是奇事,妾身曾偶入夫君梦境,见其梦中景色,实在是天上人间,唯此一隅,然落于纸上之时却总是平平。妾身便知夫君天生奇思巧妙,异于常人,只是缺一点儿灵气,夫君学画数十载,笔力非凡,若能得了这一点灵气,定能成一代大家,妾身愿以生命为祭,请您成全,让他能将那梦中情景留于人间。”
夜歌却在走神,想他未成画灵之时,常到一户人家的院落中吃朱砂果,那户人家对他喜欢的紧,便在朱砂树边挖了条小沟引水而过,方便夜歌饮水。
夜歌吃腻了朱砂果,一段时间未来,再来时却发现那棵朱砂树只剩一个树桩,小沟已被填平了。夜歌不满自己的喜好掌握于他人之手,遂潜心修炼,机缘巧合,成了画灵。
未料到,即使成了画灵,他依旧逃不脱。
他饿了。
巧儿夫人的夫君满面平和,整日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仿佛被磨光了棱角的一块软石,画起画来却颇有豪气,只可惜灵气不足,画出来的画总是缺那么点“东西”,这东西煞是难求,他苦苦寻求多年不得,多次起了放弃的念头,可终究舍不得脑中的景色与数十年的苦工,就是这念想与他的日子一起,不上不下地折磨着他,可他笑着,不肯妥协。
因为他的夫人说:“我带来的这许多嫁妆,没有一样抵得上你送我的那副画,这聘礼,你可不能收走啊。”
夜歌颇有兴味地看着他们,据他所知,灵感由情而生时,常能迸发出最绚丽的作品。他品尝着巧儿献予的寿命,不知是否她总是用那澄澈的目光望着自己夫君的缘故,原本无味的寿命也变得香甜起来,巧儿迅速的衰弱下去,画者却在飞速进步,境界日高。
那天夜歌贪嘴吃多了,有些微醺,兴致格外好,他落在小木窗口蹦蹦跳跳,歪着头睁大眼睛看他,还为他唱了一支曲儿,画者惊为天人,提笔蘸墨,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那是画者的第一副杰作,很快被人慧眼识出,从此画者的身价便水涨船高。
画者如入了那道“坎儿”,无数灵感在他的脑中绽放出一朵朵璀璨的烟花,他来不及将它们一一画下,只能截取最美情景,尽力将它们完整呈现在纸上。
他沉溺在这种近乎中了邪的癫狂中,甚至忽略了夫人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夜歌冷眼看他画出了一副又一副的杰作,到了第八幅时,也不知为何,正在画画的手忽然僵硬了,画者努力了几次都无法落笔。
他瞪着自己的画纸,像是清醒过来一般,将笔一搁,急匆匆地赶回家,却只来得及握住夫人垂落的手,冷得如同窗外飞落的雪花。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只手的触感太清晰,自那以后,画者的手指僵硬,再也拿不动笔,他将笔墨纸砚扔了一地,开始喝酒,醉在一片狼藉里。
在朦胧中他看见那副初识的图里飞出了一只鸟,正是那日唱歌的“知己”。
他想起什么一般,手撑着桌子想要站起来,却没扶稳一下子滑倒在地,干脆自暴自弃地朝鸟儿磕头。头磕得越来越重,直到那一头下去就是砰地一声,再抬起头时细细的血丝顺着脸颊流下来,多日来的悲伤终于混着酒劲一起翻涌起来,他觉出自己迟钝到不能再迟钝了:“鸟仙……我知道你是鸟仙!你能不能……能不能带我的巧儿回来……只要她回来……我身上有什么你想要的,尽管拿去……”
“即使是你的灵感?”
他好像听见了那只鸟在说话,却不觉得奇怪,只忙不迭地点头:“只要她回来!我只要她回来!”
鸟儿轻轻叫了一声,就像是一句无聊的嘲讽。
画者揉了揉眼睛,他看见巧儿夫人婷婷袅袅地走来,她穿着洁白的衣,簪着那支他送她的发簪,他们相遇在长着柳树的湖边,画者拥着这不甚真实的人,喃喃倾诉着情思与衷肠。
她不说话,只是靠得更紧了些。
醒来时,他看见那只白鸟停在窗台上,冷冷地看着他,仿佛在问他,后悔吗?
他摸了摸自己手上的一层厚茧,摇了摇头,笑了。
夜歌落在他的肩头,将他身上一层灵气如同冰糖葫芦外的糖衣般嚼碎咽下去。
画者坐在棋盘的对面,零落的棋盘已被摆好,巧儿递上那杯冷了的孤茶,忽的,一朵桃花落入茶中,画者便看着她傻笑,巧儿也忍不住掩唇笑起来。
转而便是深秋,巧儿望着古道上车马往来,再望一望远方水面,顺手以红叶下酒。画者认出这是自家后院的土坡,自己有一日外出游玩归来见过巧儿在此处看风景,他也没有多想,只道她是觉得这景色好看。此刻他才发觉这空旷的景是这样孤独,他抚着她的肩膀想说两句话,却好似被堵住了喉咙,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来。
晚菊在风中绽开,细细的女声和风吟道:
斜阳渐冷孤瓣飞,
漫山颜色啼声悲。
浊酒迭淡饮不尽,
枫叶又红离人泪。
深冬已至,巧儿靠在床头,痴痴看着窗外,忽而吩咐下人道:“你们去把窗口那枝花剪了吧。”
下人不解道:“夫人,都说这艳红的花儿是吉兆,放着也能给夫人添个景儿,何必剪了它?”
巧儿笑道:“它挡着我看风景了。”
剪下的花枝被插在白瓷瓶中,弯出一道奇特的弧度。对面的屋子则在窗框中露出了一角,恰能看见那副二人初识的画。
……
画者在现实与幻境中来回,直至最后他已经分不清那到底是真是假,只是像跟自己较劲,扳着僵硬的手腕在画纸上拼命地画着,画那忽隐忽现的石头,画那高大苍劲的松柏,画那飞流而下的瀑布,还有山顶上两只鸟儿并肩而立,他的眼角望见巧儿站在他身侧,那点坠落的殷红在眉梢晃动,他闭了闭眼,泪落在手上,巧儿似乎怔了怔,随后笑着握住了他的手,灼热的温度融化了手中的冰霜,他们为那两只鸟点上了眼睛,一瞬间几乎听见“呼啦”一声响,两只鸟挥翅而起,比翼而飞,渐渐化为空中两个小点。
画者的灵气早已被啃食殆尽,连寿命也所剩无几,巧儿坐在床边抚摸着他的脸,画者闭上了眼睛,轻声道:“我有一物赠你。”
巧儿抿了抿唇,画者指了靠在墙角的卷轴。
卷轴被打开,一只白鸟在绿意盈盈的枝头转过头来。
巧儿转过头看他,画者忽然张口吐出一口血来,血滴溅落在画纸上,落成白鸟头上一抹朱砂,落成枝头点点殷红。
“巧儿”道:“你早知道?”
画者望着他,死去多时的眼睛忽然发出奇异的光彩,他奋力挣扎着,想要发出声音:“……”
他说了什么,“巧儿”没有听清,谁也没有听清。
画纸波动起来,那些墨色融化为一副狰狞的牢笼,朝“巧儿”扑来,“巧儿”纤细的手脚上突然生出了金色的锁链,将他牢牢锁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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