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03(1/2)
太宰治。他想。竟然是太宰治。
非常好笑,阔别五年的老朋友,真正相遇了之后竟然一句客套话都说不出来。该称呼老朋友吗?有那么几秒中原中也脑里有一万只飞翔的鸟扇动翅膀,与他人久别重逢后该有的寒暄都被拍打到了看不见的角落。他该说什么?这是五年以后了,五年前的这个时候他乘坐飞机,看着舷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远,直到被云彻底盖住;五年后雨伞的水幕遮了一半他的视线,所以太宰治的脸都有些看不真切。司机举着伞,他站在伞下,太宰治站在离他两三米远的地方,他看着他,带着点笑意的。他愣了许久,这些年他很少在与人对话中愣那么久,太宰治没有伞,所以他的头发有些湿,黑西装的肩沾着水,有一滴淌下来。
你怎么回来了?他干巴巴地问出口。
问出这句话以后他觉得有些好笑,因为他也回来了,或许说,他才是最先回来的那个,比太宰治更早。他在去往京都四年以后回到了这座终年下雨的城,当然这背后的缘由与后续都是更复杂的事。中原中也觉得自己的视野被雨朦胧地看不清一切,倒是太宰治走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想退让一步,但脑中轰然浮现的是自己现在的身份,于是站住了没动。太宰治走过来,接过了司机手里的伞。
我来吧。他说。
太不真实。
太宰治走在他边上,司机默默地跟在后面,参加葬礼的人流还在各自寒暄与客套。中原中也心里推演出了几十个他们可能会有的对话,然后又把它们通通抹去。太宰治更陌生了,如果说原来他就很陌生的话,现在的他更是因为五年的分别而平添不熟悉。太宰治比十七岁高了一些,十七岁那年他们都穿着高中制服,现在他们都穿着庄重的西装,他的头发长了,棱角更是分明,鼻梁高挺,眉目浓墨重彩,倒是眼底那份氤氲的神色没有变,叫人猜不透看不穿。他们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也没人开口说要做什么。中原中也想着五年后他怎么突然好心起来,还会帮他撑伞?
你是去年回来的吧。太宰治终于说。
来了。他下意识心头一凛。果然是有后文,他一开始就觉得太宰治与他的攀谈果然是有别的目的,毕竟这个人是一个骗子,八年前是,五年前是,现在也一定会是。照理说青涩时代的恋人在这种场合应该视而不见亦或是转头就走,两人再不相会,这样就能把糟糕的过去永远地变成过去。但可惜他们不是恋人,他们只是拥有着特殊的不可告人关系的邻居、同学、或故人。太宰治知道他的太多事情,自己最难堪与无助的经历都与这个人不可分割地紧紧联系在一起,埋葬他等于埋葬秘密与壁橱里的森然人骨。太宰治的袖口微微挽起一些,举着的伞的角度略微有些倾斜,他的手倒是没有太大的改变,白皙修长,五年前它接过前排传下来的纷飞空白试卷,五年后它握着伞柄,骨节熟悉得颇另人怀念。
是呢,一年前。
他顿了顿回答。
其实中原中也以为自己会在京都呆很久,总之不可能会只有四年,但事实却确是只有四年。在他即将毕业的那一年家主突然离世,他拿着法语课本下课,却看见红叶出现在他独居的公寓门前。红叶举着伞望他,说你得回去了,所以他不再是在京都念书的学生,而是已然成为名正言顺的新一任家主。学校教诗歌与哲学,物理与宇宙,如何阐述论据与翻译章节,但不会直白地讲述人情世故与勾心斗角,这些都像是雨夜里咆哮的风,在他开窗的那一刻,肆无忌惮、但又是铺天盖地地一一展现。
那天他顶着滂沱的大雨回到了这座城,连那本课本都没来得及放回书柜。飞机在雨中剧烈摇晃着飞行,他在颠簸中心神不宁,思绪混乱,直到落在他阔别已久的带着土腥味的湿润地面。他浑身湿透,狼狈地像流浪的旅人,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却用足了力气。他踏过熟悉又陌生的木质地板,水沿着他的头发滴下来,落在地上,落在红色旧木的缝隙里,也落在雪白的盖住生气的床单。窗外是横贯天幕的闪电,从上到下折成惊艳的角度,把整幢宅子、和他苍白的脸照亮。
白布遮住逝者的面庞,带着秘密与声望盖棺落定,而中原中也就在丧钟敲响的清晨成为了众目睽睽之下的omega家主。最初他步履维艰,幸而红叶一手支持着他,他迅速整理遗留的所有文件,镇定地不像是这个年龄的后辈,一切都从无序到有序,从零散到规整。觊觎庞大遗留产业的人着实数不胜数,四面八方自称血亲的陌生人纷至沓来,平日里虎视眈眈的各路人马更是争相盼望分一杯羹,色调沉重的老宅一时间门庭若市,在来客口中似乎谁都成了死去家主生前所信赖的人。庞大的家业与财富尽落一名omega之手,小儿怀金于闹市,当中原中也穿着未能脱下的黑衣,神情略带疲惫地坐在大厅时,应付的是来客赤裸裸探寻的目光与别有深意的询问,某位远亲拐弯抹角地问他有结婚的打算吗?他顿了顿,说没有。
可是你是omega。对方欲言又止。Omega终究不能支撑太久,还是找一位信任的人尽快缔结婚约才是。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中原中也心头的火苗开始在原野里蔓延,就好像七岁那天他听到来访的客人说omega终究是会被一个alpha支配,而他只能躲在窗帘背后,抓紧那点布料,迷茫到不知如何反驳;好像九岁的他站在灿烂却冰冷的艳阳天里,太宰治甩开他的手,他猛得扑过去和他扭打在一起,对方的眼神冷漠寡淡,又充斥讽意;又好像他回到了四年前那个熟悉的充盈着青春期荷尔蒙的教室,老师问他是否身体不适,他站起身,背后是太宰治,他在窗外淅沥的雨声中说我想去医务室。他记得那股味道,带着青草与树木的气息,和现在一模一样,他站起身,窗外又开始打雷,窗帘舞动,庭院里植株的影子落在地上,阴影缠绕又错节,满室萦绕雷雨天特有的浓重低气压。这个时节每天都是断断续续的暴雨,夜半的雷声能让人无法安眠,似乎哪里都没有变,雨季是原来的雨季,老宅是原来的老宅,就连那点嫌恶也是原来的,甚至比原来更让人生厌。
不劳您操心,他礼貌地说,我会守好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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