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恐相逢是梦中(1/2)
第二十八章
顾安歌很看不惯颜道卿这种轻慢中带着几分竖子不足与谋的态度。
好像天底下他最聪明,别人都是傻子一样。
尽管前者是事实, 后者有失偏颇。
顾安歌还是皇太女那会儿, 颜道卿做她的太傅, 每次他给她讲课, 把诗书翻上一翻, 便问她理解得如何了。
她手指扣在书上, 眼睛轻眯, 瞧着面前的颜道卿,不知是质疑他的教学方式,还是该质疑自己是否真的只是个亡国之君。
她横眉不答话的态度惹了颜道卿, 颜道卿将手里的书卷了卷,敲着她的额头, 漠然道:“大夏有储君如此,世家诸侯推翻大夏重建新朝未尝不可。”
大夏民风开放, 言论自由, 不讲究庶民不可轻谈国事, 臣子不可议论君主那一套, 历代天子的事迹,都是街头巷尾百姓的下酒菜。
颜道卿说她的这些话,算不得欺君罔上, 只能算藐视储君。
若是换成一个能容人的储君,看看颜道卿一手遮天的势力, 想想自己对颜道卿发火的下场, 多半笑笑也就过了。
可她不是。
她是以跋扈闻名的皇太女, 这种事情若是退让了,以后怎么在颜道卿这只老狐狸面前扮猪吃老虎?
顾安歌拍桌而起,伸手去抓颜道卿手里的书。
颜道卿把书往身后一背,她抓了个空,不甘心,又换了其他的招式。
颜道卿像是能觉察到她下一步的动作一般,微微一侧,转守为攻,把她逼近角落。
窗外的阳光正好,斜斜落在颜道卿俊美无俦的脸上。
那时她还小,颜道卿正当韶华,像极了九天之上误入凡尘渡劫的谪仙。纵然她厌极了颜道卿,视线相撞的那一瞬间,她也怔了怔神。
颜道卿对她眼底的惊艳见怪不怪,只是淡淡看着她,道:“怎么?我说错了?”
她回神,面上有一瞬的不自然,片刻后,冲着颜道卿道:“大!错!特!错!”
那时候她年龄小,对人的喜恶不加掩饰,又加上自己被颜道卿轻视,心里便存了气,牟足了嗓子大吼,似乎这样,便能证明自己非亡国之君一般。
“我是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帝,我将会改写大夏的历史——”
颜道卿眉头动了动,斜斜看着只到他腰间的她,眼底似乎有几分笑意漫出来。
他漂亮的眸子映着明晃晃的日头,嘴角一点点勾起来。
她心头的无名火,便被他的笑意冲得一怔。
天下人都说,颜道卿是不世出的人物,大夏立国至今五百余年,也只出了一个颜道卿,惊才绝艳,气度风华,她嘴上不屑,可心里也是认同的。
颜道卿居高临下俯视着她,轻轻一笑:“改写盛世历史么?”
他话里的轻蔑盖过了他气质的风华绝代。
时隔多年,她依旧能想起颜道卿声音里的瞧不起。
颜道卿这个人,优越感是刻在骨子里的,任由你是九州君主,还是天之骄子,他该瞧不起还是瞧不起。
他对待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如天神斜睥着蝼蚁。
这种态度让顾安歌极度不爽。
他瞧不上她也就算了,怎能李桓在他心里,与她的位置是一样一样的?
李桓并非天家嫡出,说是天家子孙,其实完全是她想让他陪在她身边,硬给他套上去的。
李桓与天家的关系,也就是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关系,疏远到这种程度,基本上是没有问鼎帝位的可能的。
她与父皇虽然死在了宫变中,可她的堂兄李相仍在,父皇早就属意李相为帝,不过是碍于她的面子,没有实行罢了。
若世家们想捧一个傀儡皇帝,李相是一个绝佳的人选,若不想再让李姓江山持续,那么振臂一呼重建新朝也不是没有可能。
在这种风雨飘摇国将不国的情况下,李桓登基了。
弹压世家,削弱权臣,安抚李姓宗亲,那些她与父皇都没有做到的事情,李桓手到擒来,安安稳稳地当了十年的天子。
以他的心智谋略,怎会被眼前的这种小困境难住?
颜道卿就是喜欢把所有人当傻子。
顾安歌不屑道:“他的话还没说完,你怎么就知道他看不清其中局势?”
颜道卿的目光看过来,顾安歌下巴微抬,迎着他的视线道:“颜相太瞧不起大夏的君主了。”
她的父皇如是,她如是,如今改写了大夏历史的李桓亦如是。
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与李桓,早就不是当年只能韬光养晦的少年了。
“是么?”颜道卿淡淡道:“仙源翁主在宣州之地素来得人心,倒也能牵制住宣州之兵。”
仙源翁主是李相的亲妹妹,名叫李柯,封地在仙源,世人不得称呼天家名讳,所以李柯又被称为仙源翁主。
大夏女人地位颇高,拥有与男人一样的继承权。天子的女儿是公主,诸侯王的女儿是翁主,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封地与军队,到了一定年龄,便要到封地就藩。
李粲刚被封为皇太女那会儿,李相忙着跟她争皇位,拖着不去就藩,在华京发展自己的势力。
李柯不一样,她见了自己父王因夺嫡而变得疯疯癫癫后,便厌倦了朝堂政斗,不愿留在华京,早早去了封地,将仙源打理得井井有条。
李相不曾去宣州就藩,她便顺手接手了宣州,处理宣州内务,整顿宣州兵马。
数十年的时间,让她在宣州积累了极高的声望,宣州之地对她的推崇,远胜于李相。
李柯生平最恨夺嫡,一心只求安稳,以前李相在华京,她管不到李相,现在李相回宣州就藩了,她还会任由李相与李桓争帝,重蹈他们父王的覆辙?
有李柯坐镇,宣州的确乱不起来。
“能威胁大夏江山的,从来不是一州之地的兵力。”
颜道卿看着顾安歌,平静说出这句话。
对面的少女似乎一点也不惊讶,秀气的眉梢轻挑,眼底带了几分玩味:“颜相说的不错,能动摇大夏根基的,的确不是这些东西。”
“而是世家势大,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百姓无立足之所,不得不大规模迁徙,引发动乱。”
“这些人,或成占山为王成暴徒,或被有心人利用攻击朝廷,又或者说,被蠢蠢欲动之人收于麾下,加以培养,成为撕破这盛世太平的利器。”
“而李相的揭竿而起,不过是给他们一个引子,一个可以趁机作乱的借口。”
——你们天家自己都闹起来了,旁人还追随你们做甚么?
不若趁势而起,将这统治了九州大地几百年的大夏朝推翻,重新建立一个全新的王朝。
想到这,顾安歌笑了笑。
这个世道上,哪有那么多的雪中送炭,更多的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顾安歌抬眉看着颜道卿,慢悠悠道:“哎呀,我失言了,相爷身后是琅琊颜氏。”
“琅琊颜氏乃当朝数一数二的世家,我说这些话,相爷不会怪我吧?”
话虽这样说,可她面上一点也无愧疚担忧之色,反而将眉梢轻轻挑起,秋水似的眸子里满当当装着狭促,像是偷腥成功后的猫儿,懒洋洋在阳光下晒着柔软的肚皮。
她的脸虽与十年前死去的皇太女大不相同,唯有眼下的殷红泪痣有几分相似,可轻挑的神态,戏谑的眸光,全然都是当年皇太女的模样。
颜道卿的目光便落在她的红泪痣上。
泪痣殷红如血,让人忍不住想起她死于兵变的那一日。
她的肌肤极白,血液溅在她脸上,如朝霞映着雪光,一寸一寸如锋利的匕首,割着他的目光。
他闭眼再睁开,天地之间只剩下红得吓人的血色。
他有些不敢想,那般矫情怕疼的一个人,临死之前该有多绝望。
颜道卿垂眸,敛去眼底晦暗不明神光,道:“殿下说得极是。”
“本相怎会责怪殿下?”
以前他总是对她太过苛责,觉得她文不成武不就,实乃大夏第一纨绔,如今她死后重生,纨绔也好,君主也罢,都随她去罢。
他想让她好好地活,畅快地活。
莫在与之前那般,满心委屈无处诉,最后夭折于十五岁的仲春。
顾安歌有些意外。
一向与她水火不容的颜道卿,竟然在她赤/裸/裸/的挑衅下偃旗息鼓了?
这简直是她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李桓看出了她的疑惑,伸手握了握她的小手。
是这个年龄的少女保养的极好的特有的柔软。
她回头,去看李桓。
自她重生后,她身边的人个个都变了模样脾气。
她记忆里的李桓,是轻挑的,放纵的,是个十足的话痨,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能拉着她说上半天。
而如今的李桓,阴鸷沉默,像是失去了剑鞘制衡着的长剑,锋利迫人,凌厉威仪。
让她时常忍不住去想,在她死去的那十年的岁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一个人产生如此大的改变。
顾安歌默了默。
还好,她现在又回来了,那些见不得光的难熬时光,都随着皇太女的死去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
面前阴郁难测的男子,或许还能变回打马走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少年。
“怎么了?”
顾安歌问道。
李桓笑了笑。
他的笑总与过去有些不同,以前是畅快淋漓,现在便是失而复得后的诚惶诚恐。
让顾安歌看了很是心酸。
她想抚平他爱蹙着的眉宇,可抚平眉头又如何?
有些事情,只能交给时间去冲淡。
顾安歌回握着李桓的手。
李桓道:“没甚么。”
“你说的很对,此事我会派人去处理,你少费些心,喜欢什么,便去做甚么,莫再为这些不相干的事情花心思。”
以前的她活的太憋屈,也活的太不自由。
皇太女的身份给了她至高无上的地位,可也给她套上了沉重的枷锁,她挣不开,只能拖着枷锁前行。
他心疼她的处境,日日陪她玩乐。
可惜他做的仍是不够,她还是死于十五岁的仲春。
自那之后,他的世界便再也没有春天了。
幸好,老天终于垂怜了她一次,又将她送还人间。
这一次,他只想她自由自在的,任何事情都不能拘泥了她。
只要她愿意,他愿拱手河山换她欢。
更何况,大夏这万里江山,本就是她的。
他如今不过是代管罢了。
颜道卿不知何时已经退下,营帐里只剩下李桓与顾安歌两个人。
李桓伸出手,想把顾安歌揽在怀里。
上一世,他虽然与她行动之间颇为亲密,但却极少有这种属于恋人间的动作。
他以为她会不习惯,会拒绝,他甚至做好她骂他的心理准备。
可是她没有。
她小心避开他的伤口,倚在他的肩头,呼吸间的热气洒在他耳侧,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这些不是不相干的。”
顾安歌轻轻道:“这大夏,终归是我们李家的天下,我想看到一个前所未有强盛的大夏,我愿为了那一日而此付出一切。”
她的声音刚落,便感觉到身后李桓肩膀微微一颤。
片刻后,李桓伸手将她抱得更紧了。
因为太用力,她还能感觉到李桓伤口裂开后的鲜血涌出来的温热。
刺鼻的血腥味漫了出来。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