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梦(刀)(2/2)
嬴政唤来一旁侍女,“将春姨扶回房中歇息,好生照料。”
此言一出,应是惊扰了熟睡中的老妇,正开那双几尽失明的眼睛见得窗前男人的轮廓颀长挺拔,当真与世无双,心底好像触动了什么回忆,正要笑颜唤之,却忽的打了个激灵。这男子一身帝王之气实在狠戾,是她又认错了。
“政儿,你来了……”老妇因着双眼模糊不堪,摸索着榻沿儿艰难坐起,硬撑了身子问道。
年轻的帝王转过身子却并未上前,只恭恭谨谨唤道:“母亲。”
“母亲睡的正沉,还做了个美梦,却不想被你打扰了。下次你再来派侍从说一声,母亲便不睡了……”
屋内灰尘遍布,独独窗边几盆芍药花却养的极水灵,嬴政抬手揪了一片芍药花花瓣放在指尖细细摩挲,不禁问道:“哦?是吗?母亲做了什么梦?”
老妇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呀,我梦见一个清秀的小姑娘跌倒在路边,天上下着大雨,把小姑娘身上都浇透了,正待小姑娘狼狈不堪的时候有个素衫公子替小姑娘撑了一把伞,还把她扶了起来……”
说话间老妇又不自觉地露出了甜腻的笑容,褶皱的脸上堆积得层层叠叠,但还是掩盖不住老妇从心底的喜悦。
“母亲,这个梦您总是重复做着。”
“是吗?”老妇恍然大悟,“那就是母亲老了……你看,母亲老糊涂了,你来了许久,也不曾给你倒碗甜浆。卿怜——给陛下舀浆——”
良久,一片死寂之中无人回应,男子不动声色地看着榻上那几尽失明的老妇,叫她无助地四下摸了摸,便听她忽地怒道:“政儿!母亲不过是想让那些孩子陪我这个老人家解解闷儿,你又何必赶尽杀绝!”
男人向后退了一步,负手立在一侧压低了声音,沉稳道:“母亲,您贵为太后,不应让那些卑微的蝼蚁围绕在您身边,孩儿替您处置了,还请您放宽心。”
一阵阵热血冲向了老妇头颅,即使什么也看不见也可感觉周遭天旋地转,晃晃悠悠禁不住身子跌倒在榻上,再起身时便是连话也说不清了,只是气道:“你!你!……”
“母亲,孩儿本想于您恪尽孝道,可您失了医师的嘱托,无论调养身子还是医治眼疾的药都被您一一倒掉,孩儿万分忧心,请您保重身子。”
“孝道?”老妇却是失声笑了,“你把母亲幽禁在这座华贵的宫殿中,这便是你的孝道?”
年轻的帝王轻扬唇角,“母亲,您不听孩儿劝阻,一再和那群蝼蚁应和,孩儿实在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转身看向院内中那残缺不全的尸块和一地血污,嬴政又道:“不过母亲,这一批人应是您寻得最后几个了,吕氏一族意图谋逆,以下犯上,已判了连坐。三日前吕不韦饮鸩自尽,这下……再也无人帮您物色人物了……”
吕不韦……吕不韦……老妇愣了一瞬,这名字仿佛听了一辈子了,临到此刻却忽的陌生了起来……“吕不韦?呸!他算个什么东西!”抬手抹了抹湿润的眼角,那榻上妇人却是笑言:“……也好,纠纠缠缠一辈子,一杯毒酒断了干净……政儿杀伐果断,确有你父亲的几分气魄……”
男人手中拳头被攥得“咯咯”作响,紧抿的薄唇微有发苦,“母亲,父亲曾允我许多,他说我要什么他便给什么,只可惜父亲食言了……”
“你父亲就是个混账,莫说是你,连母亲不也是被他骗得团团转?莫再提了、莫在提了……”潮湿的眼眶今日像害了疾般真真发热,老妇用袖子擦了又擦,可无论怎样擦,却好像都擦不去那湿漉漉的一片,愁人得很。
“所以……孩儿秉承母亲教诲,所求所欲皆靠自身。父亲可允我跑马场、咸阳宫亦或者是大秦国土,然孩儿每每见得母亲和父亲因赵、秦两国争执不休便想为何国土会有边界,为何七国会有战争?若孩儿想求那无边无际的疆域是否可以让父亲给予时,父亲却薨了……孩儿想求得更多,即便父亲不曾给,孩儿亦能自己争。孩儿的心太贪,想要的再也不是那一国国土,而是这天下所见所及,皆为我有……母亲,您说孩儿是否能做得到呢?”
“自然,”妇人抚了抚额上的鬓发,笑得极骄极傲,“只因你是子楚的孩子。”
犹如儿时孩童犯了错误后母亲非但不打骂反而还会蹲下循循善诱地诉说般,嬴政亦是笑得温和,“母亲,请求您快快好起,孩儿想让您看着这一切发生,孩儿不会让您失望,也不会让父亲失望!”
“我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妇笑得慈祥,摸了摸身旁的枕头,掸掸好慵懒的重新靠上,“母亲的眼睛哭坏了,身子也跟着坏了,好不起来了。”
思绪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的雨夜,秦国上下举国同哀,人人衣缟素披孝带。大雨滂沱的夜晚女子不管不顾地冲进灵堂对着那冰冷的牌位破口大骂,掀翻了灵堂中所有的贡品香炉……正待秦国宗室怀疑女子是否疯魔时,再见时那女子抱了灵位呜咽不止,而这一哭直至三日后的清晨,女子自此失去了光明,再也看不见任何。
“母亲……万望您保重……”帝王下跪礼拜九叩,布满血丝的瞳仁里含了盈盈而闪。
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身后的妇人犹如想起来什么般,声音微微发颤道:“政儿,我知晓你怪母亲。但此次一别应是再也不见,母亲没有别的要求了,待母亲身死,把母亲葬在你父亲身边吧……你给我这宫室一年到头都是冷的,怎么也捂不热。母亲想死后找个温暖的地方,实在是太冷了……”
帝王知礼含泪再拜,起身复道:“母亲安心,孩儿可以应您。”
妇人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挥了挥手,笑道:“走吧,这屋里头冷,梦里头暖,母亲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