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字歌(1/2)
自那日太湖石旁、为小卓子敷膏药以后,陆然焉便告病出宫调养。
宫中人不知是何急病,来得匆匆,亦去得突然。
但思及陆家世世代代陪伴圣上左右,回春妙手难得,陆然焉既可三日痊愈,谁言医者不能自医。
小卓子那边,上次消肿活淤的药物给的足量,但因假耽搁了这几日,怕是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陆然焉思量半刻,还是又包了些用得上、又不惹人注意的内服物,添两帖敷的。再找个由头,去了一趟小卓子负责的偏殿。
那小孩儿年纪小,若身处民间,还是在父母又疼又打的时候。他也从心底里明白,宫中薄情,却遇上有人待他好。
不知觉地,语气间对陆然焉多了几分撒娇、耍赖。
偏偏,陆然焉面上是个没有好脾气的,却经受不住别人磨他。这不,一送那药,又被小卓子给缠上了。
“大人,大人……您不是教小卓子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叫自己个儿也瞧不上自己个儿么?”小太监巴巴地抬头望着陆然焉。
脸蛋恢复了大半,平淡的五官之间,终于显出些属于十二、三岁的青涩。
像是吃定了陆然焉不会不管他,继续可怜兮兮地请求着。
“大人,小卓子就只想多识些字,多长点知识……而且,我、我也不想再受人欺辱了……”
“识字便能不受人欺辱么?”陆然焉淡淡问道,俊美的脸上并未透露什么情绪。
这种习惯性的冷着面孔,漠然的样子,反而让人觉得那眉眼、那唇角非常不真实。
小卓子想了想,挠挠头,不确定地开口,“小卓子也不知道。但是,会识字了,懂些知识道理了,小卓子就可以干些别的了。而不是整日只能打扫、墩地,甚至……”
“甚至什么?”
低头咬了咬下唇,小卓子犹豫了一下,绞这手指头回答道,“甚至老了,都赎不出自己的‘宝贝’来。如果、如果到老都赎不出来的话,小卓子以后死了,就投不了胎了!投不了胎,也没法子下辈子当个读书人了!”
那双小鼠般的眼睛里,亮亮的,全然是认真和笃定。
太监净身以前,都是要签署自愿净身的契约。打的这契约又叫文书。
被人推着走上了这条路、挨上一刀子的孩子,在最初的三天里,十中七八是熬不过来的。
订文书,一是为证自愿,刀子匠不需承担害人断子绝孙之罪;二也是为着哪个命中浅薄的,若捱不过这一刀,不可找执刀人麻烦。
割下来的宝贝,由刀子匠置在石灰粉盒里头,吸干净水分。防腐坏,好保存。
若是太监混出了权势,或老了、终于攒够了银子,便差其义子将宝贝赎回来。
入土为安时,一同下葬。
保得住全身,这缕魂魄才入得了阎王殿。方有投胎转世的资格。
就着洒向天际的黄纸,举丧的人焚烬一张净身文书。长满了齐膝野草的坟堆前,滚滚烟尘。
屈辱也罢,富贵也好。
只当这世间一遭,并未发生过。
“下辈子么?”对于小卓子的期盼,他的愿望,陆然焉并未做什么评论。他伸了指头,并未使劲儿地捏了捏小卓子的脸颊,低低地重复道。
小卓子乖乖地站着,任他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执拗地望着。
“我教你。”
伸出食指,戳了一下小卓子的眉间,冷冷道,“这辈子有这辈子的事儿,怎么偷懒到下辈子去了。”
太医院面积并不小。
陆然焉找了处废弃的隐藏角落,原本是用来堆放些需通风的药材的,稍打扫一番。
再搬一矮桌,并不引人注目,只当是未处理干净的木器。
如此,便是露天的教室了。
只是若与那灰墙隔得近了,可闻一股子药味,散不干净。
小卓子毕竟是要当差做事儿的。
这地方,说是教室,也备了桌子,其实只是一个碰头之处罢了。
想着,小卓子勤快些,弄好师傅交代的活儿,好趁太医院休憩时候,偷摸着过来。
其实,时间紧张,也就够陆然焉讲一篇短文,或是首短诗。更多的,还是让小卓子自己下去练字、读些入门书册。
平常百姓家出生,并不富裕,识得两个字已经算是好的。
小卓子不笨,但确实起步晚了些。他只求勉强能读些许文章,并不作什么过分要求。
陆然焉教得轻松。
话本小说中慨叹,眼见他起高楼、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或许百代繁华里,确实风光了这家,又换了那家,东方起、西边落。
但命运的门槛却不止如此。
百姓从不呐喊。他们不曾见识过权的更替,从未经历那利的沉浮。
一个最最普通的少年,足够幸运,终于,终能接触到官家稚子四、五岁自然获得的东西。
如此,努力地朗读着、背诵着。
平静而压抑的等待里,又过去了两日。
这天,小卓子的事务结束得早,便直接到那角落里候着了。
见陆然焉来,忙迎上去。手上,是一封黄色信封,封面的红线框处空着,并未写什么。
“陆大人,这是有人让小卓子交予您的。”
陆然焉不甚在意地将信封收进袖子,平静地问道,“噢,是么?你可认识是谁?”
摇了摇头,“未曾见过。想是别监的太监,在太医院门口遇着的。问我认不认识太医院姓陆的吏目,说这关于明日的大事,要我亲手交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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