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红英(2/2)
陆然焉想都没细想,便忙点头应了。
裴宸并不知各中事由,只见他答应得这般欢喜,甚至面染淡淡红晕,唇角不由地也扬了起来。
白胡子太傅品茗回来,继续拖着嗓子讲学。窗外,知了报夏不绝。
陆然焉心里本就对行宫存着好奇,更是听得不甚在意。
一转脑袋,却见裴玄黑着一张俊脸,垂了眸子,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抹鸦色。
那脸色,比早上陆然焉未和他打招呼的时候、比裴岚不留神溅了他衣襟一道子墨汁的时候,更冷不少。
仿佛有所察觉,裴玄一抬眼,视线向着陆然焉直直投过来。
四目相对,陆然焉心下一惊,赶忙转了脑袋,装作集中书本的模样。暗想,此决定甚好、甚好。
一日车马。
比起皇宫,盛阳之景致少了三分庄重堂皇,多添了些静谧、雅致。美是美甚,令陆然焉更欢喜的,是此处的悠然自在。
树皮墙砖,都是裴宸自幼便熟悉的。本来是温煦的性子,到了行宫,仿若突然活泼了好多。
或读罢早书,或用过晚膳,借口要游船消夏。裴宸散了众宫女仆从,一手牵了陆然焉,便跨步踏上那晃晃荡小舟。
翠色烟波间,夏荷才立。远望,有绿荫掩宫阙。
自横笛,立舟头。
陆然焉本就喜水,好芰荷,同裴宸在那支小舟上消磨了好多霞光。
有一回,陆然焉定是要一试书中所述侠客之潇洒。裴宸只好作陪,不知打哪儿真弄来了一瓷壶的酒。
也就燃尽三柱香的功夫,一壶尽了。
裴宸饮下了大半,不过略感飘飘然。反观,叫嚣着模仿书里名叫“浅尘澡雪”的那位,约摸就尝了两口,倒红透了脸蛋。
陆然焉站也站不稳当,索性盘腿一坐,身子趴在那船沿上。一边拉了裴宸的手,一边向水伸出藕段似的前臂。
叨叨着,非得抓条红鳞小鱼才罢休。
裴宸唇角轻扬,也不帮这小了十来岁版本的浅尘客挽个衣袖,或整理冠发、擦帕子脸蛋;也不真随了陆然焉的性子,傻兮兮玩起徒手捉鱼的游戏。
少年只是到陆然焉身旁、也盘腿坐了,笑意盈眸。
眼见那纹缠枝莲的袖子,入了一湖绿水,浸湿大半。
关于良妃的事,亦是在行宫的那段日子里听闻的。
一日,良妃宫里的旧人做了桃花酒酿圆子,陆然焉也分了一碗。
其实,桃花烂漫的时日已然过了。
每到春景绚烂,良妃旧时的侍女趁着新鲜,便摘下一竹篮,依照老做法处理好了、存在冰室里。只等四皇子裴宸随圣驾而来,好煮一锅甜汤。
本是三月红英,偏偏见证了夏时。
陆然焉蓦然明了。
旭旭然如日之初始的裴宸、作为大淮四皇子的裴宸、亦是贤臣杨尚书之外孙的裴宸,想求一碗春日里的甜水润喉,也不可得。
再热过的圆子,还是白白胖胖得可爱,只是入口咀嚼起来,才透了些属于植物的涩味。
陆然焉坐在裴宸身边,陪那人慢慢地吃着。他好想对那人说,我和你很像,真的很像。
你看,我的母亲也早早去了。
你看,无人知道我好饮茶,只是为一点儿残存的念想。
你知道吗,陆老头子养我并非生我。
你知道吗,六岁那年……
突然间,陆然焉又觉得两人并不是那么像了。不能说出口的秘密,从来不配被比较。
陆然焉想找一个人问问。他不知道这人应当是谁,或许,譬如是见识过那么多江湖事、描摹了那么多人间戏的黄衫狂生。
他想问,瑕疵之所以是瑕疵,是不是因为它总被镌刻在整个生命里,或是染在记忆里,磨不尽、浣不去?
他一直觉得,自己还小。但是这瑕疵,却可以被察觉到的、显然愈发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