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简介(1/2)
楼春谣
作者:香槟味的棉花糖
诀别
枪声还在车间里回荡,听上去似乎没什么异样。明楼怔怔地望着地上了无生气的曼春,大脑一片空白,眼前曼春那双原本因绝望、仇恨而扭曲,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黑洞洞枪口的眼睛,瞬间失去了神采,只剩下一片空洞。曼春的脸渐渐模糊了,眼眶里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在积聚,拿枪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自从当了一条披着伪装的“蛇”,太久没有像这样失控了,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无情地吞噬着明楼身上的每一寸神经,也渐渐唤醒了那颗因经历了太多虚伪利用算计,而几乎失去知觉的心脏,唤醒了那份在心底沉睡了太久的爱。能利用曼春对自己的感情骗取情报,他预料到了;成功从曼春手中救下大姐,他预料到了;总有一天杀人无数的汉奸国贼会栽倒在她背叛的这一方热土上,他预料到了;可唯独没料到,曼春的死对自己竟会有这般大的打击……他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胜券在握,可这一次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失去控制和力不从心。或许曾经无数次地欺骗着自己,将心底那份从未变过的爱越压越深,将它层层包裹,并安置在内心深处的某一个角落。可是,无论编造怎样自欺欺人的谎言,无论骗了自己和外人有多久,久到他自己都快相信了,可就在曼春从高台上跌落的那一刻,他知道了,那份爱始终都在那里,从未消散。
明楼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隐约记得大姐安然无恙地走到自己身边,心底的那份牵挂终是落了地。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痛,沉闷闷的压在心头,叫人喘不过气。他记不清是怎样提到了忘记在面粉厂的录音带,记不清阿诚怎样去炸了面粉厂,毁了她最后一个安息之所……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地后退,时光仿佛也一同飞驰,曼春的浅笑朦朦胧胧地浮现在玻璃窗外、亲昵而撒娇地一声“师哥”回荡在耳畔……汽车抵达明公馆,阿诚有些担心的伸出手想掺住明楼,他下意识地避开了。神色如常地大步走向房间,紧随身后的大姐稍稍松了一口气,可哪知明楼前脚刚一进门,身子一晃,伟岸的身躯轰然倒地。“明楼!”“大哥!”两声惊呼,阿诚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明楼。“把大哥扶到房间去吧……”明镜轻声说,满眼的心疼。
明楼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积劳成疾加上突然的情绪剧烈波动,明楼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间,他反复看见那双曾经充盈着纯真浪漫的双眼,一点点冷冽下去,最后被绝望仇恨的阴霾层层裹住,最终万念皆空,曼妙的身躯从高台跌落,砸在自己的枪口之下……在苏医生的精心调养下,烧退得差不多了,明楼渐渐有了意识,他颤巍巍地翻身下床,恍惚间,明楼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自己的书房里。支走了阿诚,一个人拿出压在全家福相框背面的照片,久久凝视着画中人的面庞,卿本佳人,香消玉殒。明楼回想起自从爱上了曼春就无数次出现过的梦境:怀里的曼春一身雪白的衣裙,挺着孕肚,斜倚在自己的肩膀上,自己用手揽着她的腰……这是自己无数次偷偷幻想的幸福,是自己对那曾经美好却被家族所不容的爱情的祭奠。可如今却再无可能,或许是从那年自己的离开……不……事实上是从第一次遇见曼春起就已无可能。明楼的手指抚摸着照片,被强烈情感占据的大脑稍稍清醒,他喃喃开口了:“曼春,师哥从未想过要杀死你,把你关进监狱,师哥也和那些抓你的日本人翻过脸,可他们不愿意放过你,我也不能放过你。你是死间计划的关键一环,而毒蜂说了,计划的执行必须伴随着牺牲,我不能看着明台白白去送死,便想着还是牺牲自己……牺牲自己的爱情。你去了那个逍遥的地方,没有苦难仇恨,再不用受这尘世的烦扰;在这个计划中,只有我需要承受这一份巨大的悲痛,我心甘情愿。我知道你恨我怨我,你变成厉鬼来折磨我报复我吧……”
明楼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沉默了一会儿,待疼痛稍微减轻:当时我安慰自己……至少你还活着,日后师哥定能设计救你出去,只要你不再助纣为虐,就放你远走他乡,这或许是师哥能给你最大的补偿……你一定不会相信吧……师哥利用你欺骗你这么久,着实也不敢奢望你再相信师哥的话了,”明楼面色越发苍白,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没想到我的小姑娘还是这么出色,竟然从戒备森严的监狱逃脱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惊讶恐慌之余却也有一丝小确幸,明知道你很可能会来找我复仇,但我还是下意识地有些许安慰,因为你逃脱了,我不能爱的那个小姑娘,她……不会死了……当然我也很害怕,怕家人被受牵连,更怕……同你当面对质……所以甚至又下令全城搜捕,直接击毙……我神经错乱,自相矛盾,一定是疯了吧……我骗了你曼春,对不起。不得不承认,你和大姐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我这一生习惯了舍己为人,对我而言,大姐是‘人’,而你是‘己’,我不想‘人’痛苦,那这份悲伤就由我一个人扛。”明楼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沉默良久,他的目光锁定在画中人的双眸上:“曼春,你为了日本侵略者劫杀了这么多同胞,总有一天会倒在中国同胞的枪口下,与其让你惨死在其他抗日同胞的乱枪之下,我宁可杀死你的那个人是我。师哥每一枪都直击要害,我知道你恨透我了……但一切愁与怨将会在顷刻间结束,应该最大限度地使你少受痛苦了吧……”
回忆
“明楼,你醒了?“大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小心翼翼的,似乎在刻意维护着什么。“嗯,大姐……这些天,让你操心了。”明楼定了定神,稳住嗓子徐徐说。“哪有的事,阿诚一会儿就下班回来了,我们准备吃饭吧。”明镜道。“好。”大姐转身离开了明楼和房间,刻意为他留出一个私人空间。她注意到,自己出现在门口的一刹那,明楼猛地用手盖住了什么东西,她猜到了弟弟藏在手掌下的东西,可三天以前,她从未料到,弟弟心里会始终藏着那段被自己亲手扼杀的爱情。
大姐刚走,明楼小心翼翼地藏好照片,门边传来敲门声,阿诚面色阴沉地走了进来:“大哥,你醒得真及时,我有事要告诉你。”明楼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示意他关上书房的门。
阿诚神色有些犹豫,开口道:“大哥,我今天在藤田的办公室里看到了……曼春的录音……损毁大半,但应该还能听到部分……也不知现今藤田对你,对明家知道了多少……”阿诚下意识地收住了话语,因为他明显看到大哥在听到“曼春”两个字的时候怔了一下,随及恢复如常,脸色也变得越发苍白。
阿诚的声音停住了,明楼猛地清醒过来,这么多天占据绝对优势的情感,迅速被固有的理智埋藏。他承认枪杀曼春的那天,事态第一次失控了,自己整个人都像丢了魂,心头瞬间感到空落落的,好像把什么东西掉在了面粉厂,什么再也不会回来的东西……他忘了拿走关系自身、明家甚至万千抗日同胞存亡的录音带。这是他自从成了一条“蛇”后,第一次也是最严重的一次失误,倘若无法度过难关,那无论是整个地下情报网络、明家还是自己终将万劫不复。“好多的,我知道了。你觉得藤田是怎么接触到录音带的?”明楼沉思。“一定是孤狼,从现在的情报看,那天除了我们明家的人,没有其他活人会知道曼……大姐在面粉厂。而孤狼一直密切关注着明家,我有一种感觉,那天在爆炸之前,她一定偷偷潜入了面粉厂。”阿诚道。“那你观察,孤狼有没有听到我们的谈话?”明楼问。“我想没有,因为今天藤田还在试探我,证明他没有拿到绝对的证据。”阿诚凝视着明楼。“好,那你现在带几个人去面粉厂的废墟上看看,或许能发现什么。事不宜迟,快去快回。”明楼吩咐道。阿诚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明楼走进餐厅,大姐扭头关切地问:“感觉怎么样?我们快吃吧,一会儿都凉了。阿诚呢?”明楼回答:“我很好,让大姐费心了。阿诚晚上还要加班,只是回来取点东西,就不在家里吃饭了。”大姐叹了口气:“唉,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们兄弟三个了。”明楼为大姐夹了一筷子菜:“大姐,别这样说,哪里的话,辛苦你撑起这个明家了,是我们要谢谢你啊,明家的家教最注重知恩图报,明楼记着呢……吃吧吃吧,菜都凉了。”
疑心
阿诚一个人来到面粉厂的废墟旁,曾经灯火通明的厂房,已化为一片灰烬,无声地瘫缩在黑夜的阴影中。打着手电搜索了好久,阿诚一无所获,凌烈的寒风从碎裂的瓦砾砖块间呼啸而过,卷着满地焦土冲入一片漆黑。月光冰冷的刺穿破碎的玻璃窗,照在烧得只剩骨架的高台上,满目疮痍间,好像有一条什么银晃晃的东西静静地躺在一片灰烬之中。阿诚快步走上前,扒开轻附其上的灰尘,目光顺着那根银色的链子延伸,停在了链子尽头那一对铂金对戒上。阿诚一眼认出了那对对戒,虽然有些年代了,但擦去灰尘,戒指仍在手电筒惨白的光线下,熠熠生辉——那是大哥送给曼春的最后一件生日礼物,价格不菲,为了买下它,明楼想尽办法攒钱,几乎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只为让曼春开心……也正是因为它,大姐才查到了大哥和曼春的地下情,最终逼迫大哥离开了曼春,那对戒指则成了那段爱情的诀别礼。阿诚把戒指和链子丢回碎砖瓦里,站起身,一动不动地矗立在原地,最终还是慢慢弯腰把它捡起,紧紧攥在手心里。蓦地,阿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把掌中的链子凑到电筒的光亮下细细端详:链子的搭扣自然地敞开着,看不出任何强力拉扯或炸开的痕迹,并且整条链子连同上面的戒指完好无损,没有任何火烧过的痕迹!这太奇怪了,大哥枪杀曼春的那天,这条链子一定就戴在曼春脖子上,因为按她的习惯是不可能不把链子扣住就装在口袋里的,那它是如何躲过了烈火,没随着主人化作灰烬,而是掉到这瓦砾之上的?找遍了四周也没看到曼春烧焦的尸体,阿诚不禁起了:莫非是有人搬动过尸体,还是……难道汪曼春还活着?
阿诚满腹疑团地回到家,径直走到大哥的书房门口,门开着:大哥正坐在屋里等他。“有什么发现吗?”明楼的面色越发阴郁,不等阿诚开口,就猜到了答案。“那就好,再遗落下什么证据,明家就注定风雨飘摇了。你先去休息吧……厨房的菜还给你热着呢。把我的公文拿来,明天一早我就和你一起去上班。”阿诚点点头,转过身把手伸进了衣兜,用力捏了捏那一对戒指,拉开门走了出去。
清晨五点,这一夜阿诚已经第七次站在书房门口凝视着门后透出的光亮,想举手推门,终究是忍住了,他知道大哥一夜没睡,如今明家四面楚歌,大哥又怎么睡得着呢;亲手杀死了心爱的人,又怎么睡得着呢?明楼读着积压了好几天的公文,迷迷糊糊有些困倦,可他完全不敢闭上眼睛,只要上下眼皮一粘住,曼春临死前仍圆睁着的眼睛就会出现在眼前,自己举枪射击、曼春从楼上跌落的一幕幕便会清清楚楚地又一次浮现。他更不敢睡觉,明楼怕了,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怕了,怕一睡着就会跌入梦魇,他期待在梦中与她相见,那是他成为一条蛇后,仅存的最后一点私人空间。但他又怕,怕看到梦中怀孕的曼春、嫁给自己的曼春,怕下一秒看到黑洞洞的枪口将这一切终结。
亮光
时间来到七点半,阿诚终于忍不住推开了门,只见大哥坐在办公桌前,用手指揉着太阳穴,满眼血丝。“大哥,您身体才好,苏医生说要多休息,您不能这样不要命的工作……洗洗脸吧,吃完早餐您得去上班了。”明楼头也不抬,嗓音有些沙哑地咕哝了一句:“好。”阿诚退出了房间,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到书房:“大哥……”“怎么了?”此时的明楼正在穿外套,脸上的疲惫一丝不漏地隐藏住了。“大哥……昨天,我在面粉厂也不是什么都没找到……”阿诚开口。闻言,明楼变了脸色:“你对我隐藏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事情紧急,关乎明家明家和整个地下党的安全!”“我知道,只是……不重要……”话一出口阿诚就后悔了。“还轮不到你说重要不重要!你到底发现了什么?”明楼有些生气地训斥道。阿诚终于下定决心,摸出了藏在口袋里的对戒:“我在废墟上发现了这个……”明楼看着他,好像没听见一般,既没有伸手去接,也没有叫他收回去,只是这样静默地站着。终于,他还是伸出了手,接过了链子。那链子连同对戒摸起来冰凉凉的,像极了曼春倒在地上冰冷的尸首。明楼细细端详着链子,有些出神,半晌才把它贴身装进上衣的口袋。阿诚心惊:一向敏锐得甚至有些草木皆兵的大哥,完全被那对对戒吸引住了,竟然没注意到链子搭扣的异样,到底是他不动声色还是被情蒙蔽了双眼,倘若是后一种情况……阿诚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在这条讹谀我诈的路上,势必要步汪曼春的后尘。
而此时,明楼不会想到,他口袋里对戒的另一位主人,正躺在烟花巷边的一家旅店里。之所以选择这个车水马龙的热闹地儿,是因为曼春清楚的知道,一个最好的隐匿之所,就是躲在人群之中。从高台上跌下的瘀伤已消了大半,床边的防弹衣上,六颗子弹击中的地方留下了浅浅的伤痕,防弹衣夹层里的血袋,血已经流干了。曼春坐起身,目光又停在了那一片弹痕击中的地方,无力地自嘲:“当初真是瞎了眼,相信了最不该相信的人,最想置我于死地的竟然是曾经最爱的人……六枪……六枪!枪枪致命,明楼……你等着!我也要让你尝尝一无所有,被欺骗被利用的感觉!你亏欠我的,我要用你的命来偿还!”
头七
(三天后)
夜渐深了,明楼合起桌上最后一卷公文,叫来了阿诚:“阿诚,明天晚上我有个应酬,下午下班你就先回家吧。”阿诚点头,刚要离开,明楼又叫住他:“对了,明天早上,你去帮我弄些玫瑰花的种子,要红色的……种在汪公馆的后花园里,要小心,别被人看见。”阿诚一愣,刚想开口,看到大哥不由分说的眼神,又硬生生吞回去了,他当然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曼春的头七。“没什么事了,你走吧。”明楼的声音响起。阿诚点点头,欲言又止,只是转身离开了书房。明楼灭了灯,和衣躺下,借着月光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一串对戒,举到眼前,久久凝视,终是缓缓收回手臂,将对戒放在唇边留下轻轻一吻:晚安,曼春。月光投射在银色的锁链上,一个声音忽然浮现在明楼脑海:杀了我的那个小姑娘,就再也不会有邪念心魔,趁我没办法保护她的时候侵入她脑海了;再也不会有坏人出现在她生命里,把她引上不归路,引上离我越来越远的地方。或许从杀她的那一刻起,我的小姑娘她完全属于我了,从身体到心灵,彻底的,全部的都属于我了……明楼被自己突如其来,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着实吓了一跳,他攥紧了那对戒指,把它贴上脸颊,喃喃道:曼春,师哥控制不住你了……也没办法救下你……
大清早明楼走进新政府,就与藤田芳政撞了个正着:“藤田长官早上好!”明楼微微欠身。“明长官今天气色不错,听说明长官亲自抓住了多少特务都搜寻未果的重庆分子——汪处长,还亲手杀死了她,真是为我新政府立下一汗马功劳。”藤田芳政徐徐说,一双小眼睛死死地盯着明楼,努力捕捉着他脸上一丝一毫细小的波动。“能为新政府孝犬马之劳,是我明某人的应尽之职,也是我的荣幸……”明楼心中一惊,表面上却满脸陪笑。“那今晚八点,新政府的酒会您不会缺席吧?”藤田芳政没看出什么破绽,便怀疑地扫视着明楼。“当然!”明楼又欠了欠身。送走藤田芳政,转身进了办公室。
才坐定,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喧闹,喧闹声越来越近了,径直停在了办公室的门口,紧接着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窍门声:“进来!”明楼答道。门被推开了,梁处长率先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明长官,这位是新来的情报处丁处长。丁小姐,这位是明长官。”“久仰久仰!”丁默微微屈膝向明楼行了个礼。明楼打量着她,丁默算得上是一位顶好的美人,但相比曼春的妩媚和风情万种,她太过平淡内敛。若不是亲耳听到,恐怕不会有人相信,这样一位看似温婉恬静的女子,会是一位杀人不眨眼的特务头子。他猜到了藤田在这个档口,选这样一位女子做情报处处长的原因,无非是想让她用美色接近自己,试探自己和曼春的关系,借以旁证孤狼从面粉厂拿来情报的真伪。可选一位与曼春多少有些相像的女子,岂不是事半功倍,藤田怎可能没想到这一点,他这样安排,用意何在?
才送走了丁处长,阿诚回来了,见了明楼也只淡淡地说一句:“照您的吩咐,办好了。”明楼点点头,示意阿诚离开,阿诚走到门口又站住了,一只手关上房门,停了许久开口道:“你太感情用事了,不值得。”明楼望着窗外没有回答,良久才收回了目光:“替我把去晚宴的车备上。”阿诚隐隐有些担心,但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退出了房间。阿诚走后,明楼对着镜子反反复复地整理着衣服,将枪插进皮带上的枪套里,正准备出门,又折返到书桌旁,从抽屉里拿出另一把擦拭得锃亮的□□,想了想又把它放回抽屉里:参加宴会过分武装,只怕是要加重藤田的怀疑罢。
明楼走出办公室,上了车,伸出左手拍了拍衬衣左口袋,那一对戒指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明楼长吁了一口气,说实话,他有些害怕去赴今天的晚宴,不只因为藤田芳政可能做出的种种试探,更重要的是,他担心看到那个曾经带领曼春无数次穿行其间的舞池,伪装会破,马脚将露。阿诚今天也心事重重,一双眼睛反复从后视镜里打量着明楼:“大哥,您已经好多天没休息了,不然今天的宴会就别去了吧。”阿诚开口道。明楼坚决地摇了摇头:“那不行,藤田会怀疑的。还有那个今天新来的丁处长,明摆着是藤田安插来监视我们的,今后说话做事可得越发小心为好。”说话间,车停在了宴会厅门口,明楼推开车门,拍拍阿诚的肩:“让大姐不用等我,你们先睡。”
走下车,迎面和丁处长撞了个正着:“明长官,冒犯了,我敬你一杯,作为赔罪。”丁处长冲明楼莞尔一笑,从门口侍者的托盘上端起了两杯酒,一杯交给明楼,一杯一饮而尽。明楼也跟着喝干了杯里的酒,露出礼貌性的微笑。明楼抬着酒杯一个人坐在舞池边,看着舞池里的一对对伉俪旋转穿梭,不禁有些出神。晚宴已接近尾声,藤田芳政竟没有现身,就连看似乎专门派来监视他的丁处长也和一位日本军官在一旁打得火热,压根儿没把一丁点心思放在自己身上,一切平静得有些反常。明楼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起身和邻座的梁处长告了别,便走进了夜色里。
夜袭
走着走着,明楼渐渐感到身体有些燥热,身子有些沉。他思量着,或许是这些天劳累过度吧,并没有放在心上。新政府的宴会散得差不多了,出席宴会的达官显贵们乘着各自的汽车呼啸而过,忽然,明楼注意到,身旁一辆黑色轿车的车窗玻璃上,不止投下了自己的影子,还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明楼心惊:有人跟踪!一定是藤田芳正的人!要甩掉他并不容易,明楼一边想着,一边加快脚步在七拐八绕的小巷间穿行。
明楼感觉自己的头越来越昏沉,浑身燥热难耐,疲软的不听使唤,眼前忽的一黑,街道上的景物陡然消失,自己置身于偌大的汪公馆门外,16岁的曼春兴高采烈地向自己怀里扑过来,下意识地伸出手,手却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撞破了眼前的曼春和汪公馆的大门:“曼春,别走!”明楼喊道,随即明显地感到身子一斜就要向地上倒去,赶忙扶住墙,勉强稳住身子。忽见前面有几个风流女子从不远处灯红酒绿的巷道里出来,明楼这才隐约意识到,自己正站在烟花间的小巷口。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明楼一咬牙,勉强振作精神,向着烟花间的方向蹒跚前进。没走出两步,他隐约看到烟花间外的一条小巷里,有一个人影闪了出来,穿一件长大衣,帽檐压得低低的,行动异常敏捷,最重要的是——那身姿像极了那个十恶不赦,却令她日思夜想的女人。他摆摆头,可那黑影怎么也不肯消散,凭着最后一点理智,他悄悄跟在那女人身后。那女人立刻意识到有人跟踪,开始加快了步伐,走到巷口忽地一闪,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楼快步上前,想探个究竟,忽感觉被一把枪抵住了太阳穴。
然而枪管的冰冷也无法抑制住明楼浑身的炽热难耐,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脱离理智的控制,真实和幻觉相互纠缠,什么都看不真切。他的目光隐隐约约顺着那条拿枪的手臂,一路向上,落在那低垂帽檐下的脸:“曼春……是你吗”明楼呓语。“你认错人了!”帽子下的女人微微一怔,立刻恢复了平静,冷冷地说,猛地抽走枪想要离开。谁料到她刚一转身,明楼从身后一把抱住她,整个身体的重量猛然向她倒去:“我这是死了吗……曼春,别走……”戴帽子的女人拉开了抢上的保险栓,重新顶在明楼的头上,厉声道:“放开!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背后的人突然停住了,将头徐徐埋进她的肩膀,缓缓抬起手臂,用滚烫的手掌包住那死死扣在扳机上的手指,许久才开口,一开口竟带着哭腔:“杀吧,我就可以去陪她了……”戴帽子的女人冷笑:当初毫不犹豫地杀了她,现在又故作深情,骨子里的虚伪倒是一点没变。
曼春正想把身上的人甩开,忽听背后传来一阵枪响,一道黑影向着自己藏身的方向逼近过来。那身姿戴帽子的女人熟悉的很,一瞬间她察觉到了异样,重新揪起身上男人的手,借着微光仔细打量,只见那一只滚烫的手上,有一个不起眼的针孔,大抵是新扎的,伤口边缘还微微泛着粉红。戴帽子的女人心中一惊:狡猾如明楼还会遭人暗算,对方的来头一定不小。思索间三四个黑影逼近了:“汪处长,好久不见!”一个黑影首先开口了。“汪曼春你果然活着,看来我们今天不仅能杀了明楼,还能抓你回去,给长官好好审问。”另一个黑影道。说时迟那时快,曼春一只手扶住明楼、一只手拔出□□,四发子弹拖腔而出,四个黑影应声倒下。
曼春长出了一口气,此地不宜久留,当务之急得赶快离开……赶快带着这个该死的男人离开,以免夜长梦多,又生事端。
致幻
曼春揪着明楼来到自己租住的旅馆外,住了一个星期,曼春早已摸清了地形,带着明楼偷偷潜入走廊,趁掌柜的打瞌睡的功夫,撬开了门锁,溜进一个没人的房间,耐着性子又哄又骗,将一路上直往自己怀里蹭的明楼,扶坐在隐没进黑暗里的小床上。明楼身子向后一仰,搂住曼春的手轻微地送了一下,曼春看准了时机,身子一转挣脱了他的手臂,床嘎吱一声响。可当她刚站直身子想要离开,恍惚中明楼仿佛猜到了她的意图,眼里的神情由炽烈变成暴怒,曼春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不由分说,一把死死地抱住曼春,在两具身躯接触的一刹那,熟悉的气味扑面地袭来,压抑在明楼心中太久的爱与恨在一齐爆发出来……他猛地撤掉曼春的大衣,将她丢在床上,随即一个翻身压在了她身上。
“汪曼春,你还是到死都不放过我……我都死了,你还这样记仇!这一周过得有多苦……我的心有多痛你知道么?”明楼低低地嘶吼,“曼春……我真后悔认识了你,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劫数。”听着明楼的话,曼春猛烈挣扎地身子一僵,眼底的寒光一分未减。她将头贴近明楼的左耳,又将他环抱着自己的一只手拉到自己的胸口上,带着他的手指划过子弹本应打穿的每一寸皮肉,扯出一丝冷笑,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那明长官当初杀我时可丝毫没有犹豫,手起刀落……”明楼的眼眶红了,他缓缓垂下头,将嘴唇凑近曼春的胸口,一寸一寸地吻着那本应被子弹打穿的皮肉,他的吻,每一个都是那么轻盈,温柔得好似在呵护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被他这么一吻,曼春着实吃了一惊,正打算推开他,明楼忽又抬起头,凝视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神是那样无助而憔悴,昔日那种在上海滩呼风唤雨、主导一切的从容不迫、意气风发一扫而空。“曼春,你当初为什么不听师哥的劝,收手啊?你怎么忍心让师哥就这样看着你,一点一点丧失人性、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曼春,我劝了你那么多次,你为什么不能听师哥一句劝呢?曼春,是师哥对不起你,抛弃你、背叛你、利用你……可你以为师哥心里好受吗?我们的爱情本已为家族所不容了,本还有回旋的可能,可你为什么要当汉奸,背叛人民,屠杀同胞,为日本人效力?我知道你恨我大姐,可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明台,拔他的指甲,我都那样低声下气地求你了,你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我爱的人,你不知道这样也会伤害你爱的我吗?汪曼春,我对你太失望了!”明楼地怒吼声在曼春耳边震颤,他两眼发红,一头凌乱的头发跟随渐趋急促的呼吸不住地发颤。
曼春冷哼了一声:“明长官真是说笑呀,我的好师哥何时劝过我我可记不起来,至于那些含沙射影的话,我汪曼春没那个智商,悟不到你明楼到底想说什么……况且,即便是随口劝两句,你统共也只开过一次口吧,我就拒绝了你一次,我的好师哥便放弃了,可见你的劝又有多少分诚意?当初我被你们明家拒绝的次数不可胜数,我还是对你死心塌地,二者比较起来,谁是充充场子,装装样子便一目了然了。”“汪曼春你说话小心点!”明楼的语气充满了浓浓的□□味。“我一个死人,小不小心已经没所谓了。倒是老谋深算的师哥要小心点,机关算尽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救不了,何谈拯救亿万万祖国同胞;明楼,你救得了四万万同胞,却不愿再多救我一个,即便我一直告诉你,我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你也依旧不为所动。哼,我知道,你明楼太忙了,有全天下的世人等你拯救,你怎么会有精力把时间花在一本被你随便翻了两下的破书上……”
明楼直勾勾盯着那张一开一合,艳若地狱之火的嘴唇,任凭一句句冰冷的话语冲破那一抹血红,直插心底深处。他想让它闭上,他实在无法忍受那种万箭穿心般地疼痛。他狠狠吻了下去,舌头撬动她的贝齿,紧紧缠住那条令人讨厌又令人心驰神往的舌头,他要耗尽它最后一丝力气,让它无法再颤动,再卷曲,再将他内心深处妄图竭力掩饰的,令他后悔莫及的事实无情地剥落在自己面前。他疯狂地吻着那张太久没有吻过的唇,肆意地吮吸着那种抛弃了国仇家恨的浓情蜜意。
忽然,他感到舌尖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她咬了他。明楼万分惊讶,倒不是因为她咬了他,而是惊讶于自己明明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怒火,在她胸口燃烧,她恨不得杀了自己,但刚才那一咬,竟然是那么轻,轻得仿佛只是一次温柔地抗议,轻得反而令他起了疑心,难道是自己心痛得痛感已经麻木,还是她好像……刻意避免着什么。借明楼愣神的空档,曼春的唇挣脱了明楼的控制:“明楼,你好恬不知耻……”曼春的话又被明楼新一翻的吻打断了。
袒露
良久,明楼终于放过了曼春,微微侧头,对着她的耳垂喷着热气,可语气里掺杂着刺骨的寒意:“你怀疑我对你的心吗?”“难道不该怀疑么?”曼春眯起了眼,满脸挑衅。“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忍你到处杀人,你说是因为什么?难道只是因为你是死间计划的一枚关键棋子吗?我们执行的任务,没有你也可以完成,没有你我们的人甚至还会更安全,要换做是别人坐在你的位置上,他们早就死过八百回了,你说这又是为什么?曼春你就是太相信自己,太不愿相信别人的劝了……”曼春的神情蓦地有些凄然,一个短暂的停顿:“我不相信别人?我啊,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当初竟然天真的相信,明镜会被我的诚心感动,成全我们;后来又轻易地相信南田科长,以为遇到了黑暗里的救星;再后来又瞎了眼,相信了你明楼,这个我最不该信,也最不能信的人!”“曼春……”一滴滚烫的液体顺着明楼布满血丝的眼眶里滚落下来,落在了曼春轻颤的睫毛上。
“你以为我生来就是这样吗?明楼,是你、你大姐、你们明家亲手把我变成这样的,你说你对我很失望,那你怎么不想想你多少次让我失望透顶,绝望得简直要发疯!你把我一个人留在上海的时候,你的逃避;你突然回来,对我的利用和欺骗……明楼,你好好想想到底是谁才有资格说失望!我是丧失人性,可我们彼此彼此啊!你在利用一个女人的感情来服务于自己的利益的时候,你管那叫有人性吗?你有过哪怕那么一刹那的迟疑和愧疚吗?明楼你打着家国大义的旗号如此残忍,我汪曼春也是开了眼!明楼你想过没有,一个人在变得铁石心肠前,已经耗尽了她的全部善意和温柔……至于伤害我爱的人爱着的人,我正是向家姐学习啊,她当初逼迫我们分开,对我出言如此刻薄,她怎么不想想这也是在伤害她爱的人的爱人……”曼春不甘示弱,但她还是看到了,话音未落,明楼明显怔了一下,看她的眼神除了迷离又多了一些异样的光在闪动。
“我杀的是汉奸,是国贼!不杀,这个国家还会有多少的同胞死在你们的手上!即便是我不杀你,总有一天你也会倒在抗日同胞甚至日本人的枪口下,既然如此,那我宁可是我明楼开的枪。你侮辱我大姐,我认了;你严刑拷打明台我忍了!我一直在等你,奢望你迷途知返……可是汪曼春你到死都没有一点悔改的意思!在巴黎我就听阿诚说了,你进了76号,当了汉奸女特务,你知道那消息对我来说犹如晴天霹雳,我在想那个曾经天真善良的小姑娘怎会堕落至此呢?我心痛得发疯,不愿相信甚至都不愿去想!我回来那天看到你,你的笑亦如16岁的模样,我甚至产生了幻觉,觉得你从未变过,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我每次见你,你都尽力避免让我看到你杀人的样子,起初我甚至觉得你还是存有那么一丝良知的,或许你还可能回头,可后来你一次又一次的杀戮,使我没办法再欺骗自己,再为了自己的儿女私情,置千万同胞的安危于不顾……”明楼的眼神有些发狂,整张脸因为痛苦而剧烈皱缩,但他并没有停下身体的动作,反而发狠似的加大了力度,似在惩罚,又似乎是在报复。翻云覆雨之间,每一下都充斥着瘀积了不知多久的怨气。
看着身上这个疯狂到近乎失控的男人,曼春反而彻底冷静下来了,她咬紧了嘴唇:这一切简直太突然,也太疯狂了!说实话,她对这熟悉的亲吻和亲密之事多少有些留恋,她为这种感觉感到不齿,竟还留恋于一个欺骗背叛利用杀死过自己的男人的温存……明楼还在一边吻着曼春,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可含糊得完全无法听清,曼春心笑:原来在外人眼中伪装得毫无破绽的明楼,也会有遭人暗算,被活生生揭掉伪装的时刻。她在心里暗暗发誓:明楼,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尝尝被欺骗被利用被暗算的滋味……到时候一定叫你生不如死!
“嘶”曼春疼得皱了下眉,明楼见状,嘴角竟勾起了一丝邪媚的微笑,越发狠,肆意侵占着这具思念太久的肉体,从脖颈都胸前,留下了一串串深深的吻痕。曼春的双手环抱着明楼的背,她任由明楼摆弄自己,不反抗却也不配合,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明楼,亦如她在面粉厂中枪跌落地面时一样。她尽量避免自己长长的指甲,因为疼痛而抓伤了明楼的背。倒不是为明楼考虑,她只是希望不落下任何证据,让明楼在致幻剂的药效消失后活在飘忽不定的记忆碎片中,叫他真假难辨,混淆现实与幻觉。
身上的明楼终于恋恋不舍的放开了自己,倒在另一侧的床上,一动不动,一双手臂却仍死死缠住曼春的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布娃娃。曼春拉着他的手,示意他站起来,替他把白衬衣和西裤穿上,还细心的理好衣服上的褶皱,明楼倒也听话,乖乖地接受了她所为自己做的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曼春重新躺回他怀里,同他一起睡下,不多久,耳边渐渐响起他均匀的呼吸声,环绕腰间的手臂也送了不少。曼春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还好动作够轻,没有惊醒明楼。她穿好衣服,清理掉一切和自己有关的痕迹,将床头柜上配枪的弹夹打开,抽走了四发子弹,嘴里念叨着:“一发一个,四个特务是你明楼亲自干掉的……”然后又原样摆好枪,抚平床单上的褶皱,一切伪装得好像从未有第二个人进过这个房间。曼春满意地扫视了一圈,转身向门口走去。忽的停住,收回脚步,走向床上的明楼,在他脸颊上留下轻轻的一吻:明楼,这恐怕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耳鬓厮磨,下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混沌
(深夜·明公馆)
“大姐,你先睡吧,已经两点多了,大哥今天在外应酬,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阿诚又一次对端坐在沙发上的明镜说。“不,再等等吧,这不是什么大的应酬,他却到现在还没回来……看他这几天的状态……我这心底啊,怎么安心的了……冥冥中总感觉明楼会出事……阿诚你再找人去看看吧……”明镜不禁簇起了眉头。“大姐,我看大哥这些天恢复得很好,吃得好,睡得也不少,几乎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您不用太担心,大哥不会有事的。”阿诚安慰道。明镜摇摇头:“弟弟,你自己也知道,你这样说只是为了安慰我吧。我自己的弟弟我最清楚不过了……他当时的表情,你也看到了……经历了这样的事,他表面上越是正常,就越让我揪心,越让我放心不下……”明镜别过脸去,不再看阿诚。
阿诚起身拿起外套,正要出门,刚走到门边,就和派出去找明楼的手下撞个正着,手下带来了两条消息,一条是:晚宴早在几个小时前就秘密结束了,有人看到明长官一个人步行,向着烟花间的方向去了;而另一条却让阿诚的心一下被揪住了:烟花间不远处发现了四具尸体,都是特高课的人,每一具都是一枪毙命,其中一具尸体上还搜出了一管用过的强力致幻剂。阿诚认得那种药,只要一针,被扎中者便会全身瘫软,丧失反抗能力,控制躯体的理智将被最本能的愿望取代。任凭经过怎样的训练,心理防线都会被降到最低,问什么说什么,而且药效过去之后对下药期间发生的事情只有零星的记忆。这种药在审问特工时非常有效,想要脱离严刑拷打的强烈愿望,将撕破被下药者的理智,驱使躯体交代敌人想获取的情报。阿诚心下一惊,遭了!大哥今夜恐怕是凶多吉少。他跳上车,一路向着烟花间的方向驶去,一路上都在思索那四具尸体和药的关系,一切只是地点上的巧合吗?他们下手的目标到底是谁?按理说倘若明楼被下药,判断和行动能力都会受到很大影响,即便是正常情况下,在灯火如此昏暗的小巷,要以一对四,虎口脱险谈何容易?莫非是另有其人袭击了明楼和保护他的特高课特工?
阿诚下了车,绕到四具尸体近旁,俯下身仔细端详:四具尸体三男一女,那女的还有几番姿色……而那个开枪射死他们的人,每一发都直逼心脏,一枪毙命,手法娴熟而准确得令人发指。这一看不是常年征战沙场的军人,就是高级特工所为,怎么看也不像一个被下药的人所能做到的。可随即,他的目光定格到了其中一具尸体身边,有一块地面的颜色比周围越发漆黑。他闭上眼睛,在空气里仔细地分辨,音乐才浓烈的血腥味中,辨认出了一缕淡淡的清香——嗬!仿佛是明家香!阿诚的心往下一沉,他急忙小心翼翼地翻动那具尸体。在那结满了干固血块的衣襟下摆下,一个小小的玻璃瓶被摔得粉碎。阿诚大惊,他认出了那个大哥随身携带的香水瓶,而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它粉身碎骨,躺在这血污交加的泥地里。
此刻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匆匆离开了那四具尸体,开始四处搜寻起大哥来:藤田芳政突如其来举行的晚宴、忽然出现的丁处长、还有这些天来表面上一切如初,但一回到书房就把一串什么晶亮亮的东西捧在掌心里,一遍又一遍抚摸的大哥,这些场景猝然浮现在阿诚眼前……他有一种预感这四个人就是为杀明楼而来的,而明楼一定就在附近。
天微微明了,找了一宿,一无所获,阿诚的心已经凉到了谷底,他坐进一家早餐铺子,准备等天完全亮了,再进行一番搜寻。而此刻在街对面的小楼上,躺在床上的明楼微微睁开了双眼,不熟悉的景物一下扑入眼帘。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床头柜,抄起枪,环顾四周却没有一个人影,房间里一切井然有序。接着他便看到了手上那个小小的、却有些泛红的针眼,心不觉一沉。明楼起身下床,镜子里的自己穿着整齐,除了头发有些凌乱外,似乎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当然,明楼怎会没察觉异样:重量有些许轻了的□□、每一寸筋骨传来的疼痛,破了皮、凝着血的嘴唇、火烧般疼痛的喉咙……还有,还有那红得有些瘆人的双眼……对了,正是透过这双眼睛,昨天夜里,他好像,好像看到了……他熟悉的那双眸子……它们是那么近,就在……明楼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指尖却碰在了冰凉的镜面上:就在那里,注视着他……
明楼盯着镜子出了神,脑袋却一直在思量,一切终究是怎么回事,他知道自己被下药了,头脑里所有的混乱他都能够理解,可是……可是是谁救了他,他又是如何来到这里?明楼没有一丝头绪,这里的一切没有一丝破绽,整齐得出乎意料,似乎是有人在刻意隐藏些什么。他隐约猜到了昨天晚上这个房间里,除了自己肯定还有别人,他又仔仔细细的在自己身上检查了一遍——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连一个指印都没有。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无法记起,但是来自身体的阵阵酸痛使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可能做出的动作有多重,那个神秘人到底是如何做到默默承受这一切,连任何小小的报复都不做。这一切令明楼起了疑心——对方这样做,有什么目的?对方究竟是什么人?中统、军统、延安、还是日本人?是藤田芳政派来试探我的?难道是丁默?还是伪政权的什么人?亦或是……难道……不不,不可能,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想到曼春,明楼的心底忽然涌起一阵微弱的甜蜜,但是他的心很快又被不安所占据。做他们这一行,情起身死,祸从口出,他是知道的
暗流
明楼收拾妥当,出了客房,临走前他到柜台前,拿出几张钞票塞给店小二:“昨夜下榻贵店,与我同行的那位,不知先生可否见到?”店小二一脸茫茫然:“昨夜当班的不是我,但从这房间记录上看,先生昨夜是独自下榻小店的,未曾见有人陪同。”明楼心里一惊,看得出他没有撒谎:莫非,莫非……真的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可是,不,不对,身体上的真实感受,隐隐让他感到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那些给他下药的人,绝不是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不热风尘的堂堂明长官在烟花间里躺一个晚上,他们绝对另有所图,关键是他们得逞了吗?明楼满腹心事的离开了旅店,匆匆叫了一辆黄包车,往明公馆的方向去了。
天已经完全亮了,阿诚正要动身开始第二番搜寻,却听手下人匆匆来报——明先生已经回到明公馆了。闻言,阿诚急急忙忙上了车,就往明公馆的方向驶去,一路上他都在盘算,在明公馆里等待他的究竟是怎样的景象。他了解大姐的脾气,倘若大哥真是去了烟花间,无论出于怎样的理由,彻夜不归,免不了要受皮肉之苦了。车一停稳,阿诚就跳上台阶往门里冲去,谁料刚走到门边,大姐的训斥声夹杂着皮鞭落下的唰唰声如潮水般灌入阿诚的耳朵。阿诚对着鞭声太熟悉了,也知道大姐只有在大发雷霆时才会如此狠命地抽打,不用推开门他都能想象,面对大姐的质问,大哥肯定又像以前一样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没有辩解,没有求饶。阿诚暗暗叹了口气,甩甩头想把这繁杂的思绪驱散,猛然间,他察觉到了这次的鞭声里夹杂着些许异样,有愤怒、有担心、有失望……这都正常,但这次的鞭声里好像有些不舍。别看大姐平时都心疼弟弟,但真正教训起来却从没有手软过,这次究竟为何破了例。阿诚呆立在门口思量着。
鞭声渐渐平息了,接着传来了脚步声和关门的声音,阿诚知道——大哥回书房了。他赶忙进了门小跑着经过楼梯,走向二楼的房间。房间里的身影披着厚重的羊毛外套,纹丝不动地矗立在办公桌前,背对着他,椅背上垂着一件熨得平平整整的衬衣,包裹在褶皱里的部分,一团团有些发黑的血迹若隐若现,却艳得有些刺眼。阿诚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装作没看见,关上门:“大哥,烟花间里发现了四具尸体,三具男尸,一具女尸,女尸身上搜出来了一管用过的强力致幻剂,是特高课……”阿诚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大哥抬起了一只手,没做声。阿诚先是一愣,随即看到一个红红的针眼,他的心不禁凉到了谷底。明楼打开了腰间配枪的弹匣,倒在桌上——果然少了四颗,阿诚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心稍微松了一些。明楼发话了,脸上带着那种他太熟悉不过的淡定与从容,可此刻再看到那种神情,竟有些恍如隔世的凄然——戴上面具的掌控一切的脸,打明楼在面粉厂开枪的那天起,他就很久没有见过了:“烟花巷4号,你去给我把昨天晚上进出那的所有人查一遍,不得有任何差错!”阿诚虽然没有完全明白大哥的用意,但凭借一个男人的直觉,加之,大哥今天一摆自那个女人死后的萎靡,在而今或许大难临头之时,却突然“恢复如常”的状态下,他也把昨晚的事猜了个七七八八。阿诚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条搭扣完好无损的项链,和那天面粉厂爆炸时的声音……好像夹杂了什么别的声音。对!阿诚想起来了,是脚步声,而且仿佛是搬动什么东西的脚步声!
风暴
两个月过去了,阿诚的调查始终一无所获。烟花巷四号生意兴隆,但住过的无非一些商贾或到烟花间寻花问柳的富家公子,没有任何一位和官僚阶层有一点关系的人,甚至在所有住客中只有三位女人——一位从武汉来的商人的姨太太、一个烟花间的歌女、还有一位是那位武汉商人的妹妹。这三位女性,阿诚一一都见过面,消息确凿。无奈,阿诚只好把调查的情况向大哥如实相告。
“还是没有消息吗?”明楼从椅背上立起身子。阿诚没有作声算是默认。“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这件事也不用再查了。”明楼用手撑住额头,双眉微簇。“大哥……还有一事,”阿诚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你说说看?”明楼对着阿诚扬扬手,示意他坐下。“大哥,孤狼刚才拿给藤田的报告里提到了明台。”阿诚开口道。“噢?!怎么说的?”明楼掩下心底的惊讶,最后一次见明台,就是在面粉厂救下大姐的那天。自那以后,为掩盖明台没死的真相,保障明台的安全,明家几乎和他切断了一切联络,即便有讯息也靠和明台在一起的程小姐代为转达,孤狼是如何发现这个秘密,又是如何做实明台的身份呢?“孤狼的报告里提到,在明公馆附近出现可疑人员,疑似已被处决的死囚明台……”阿诚补充道。明楼不禁松了一口气,这么说孤狼还没有抓住把柄,可是明台今早冒死突然回明公馆有何用意,他又为什么最终没有出现?藤田芳政对明家的试探步步紧逼,从安插在新政府里的我方眼线传来的消息看,那双一直紧盯着明家的眼睛越来越紧了。能这么密切的注视着明公馆,又能抓到如此重大的信息,这么看来,桂姨准就是孤狼。看来没有多少时间了,再拖大姐、甚至是明家都会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得赶快想办法除掉桂姨。可是如何做才能既不在藤田那落下把柄,又顺利铲除孤狼呢?明楼还没有打定主意。但他清楚的知道,就这样暗杀孤狼虽然容易,但这就等于坐实了藤田对明家的怀疑,这条路万万使不得。
“大哥,还有一条消息,有人刚才在百乐门附近看到程锦云了。”阿诚神色凝重,他下班前得到消息,昨夜在百乐门伤了一个日本军官,今晚日本人肯定要去百乐门讨个说法,一场腥风血雨恐怕在所难免。“你怎么现在才说?来不及了,日本人估计已经快到了,倘若真是程小姐,明台也应该就在附近,恐怕凶多吉少……快给我们的人发电,到现场看看!”明楼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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