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慈善（1/2）

章二父亲的慈善

教室长排桌椅年头久了，坐的人动一下就嘎吱直响。时不时的吱呀声回响在大教室里，与灯管持续的低微嗡响一起，混入老师刻板催眠的讲课声。两侧墙面各有六扇玻璃窗，暗红色的窗帘紧闭，挡住了外面阴沉的天色，整个教室像是个装满睡意的玻璃罐头，将疲惫和倦怠闷在里头，叫人直觉得窒息。

“我管不了这个事。”我握着手机，睡意全消。

[机会，都是在怀疑声中开始， 在争论声中发展， 在叫好声中结束。

过去十年错过了，未来十年不要再错过！中国将全面推动直销业！]

“你能管得了什么事儿。”睡眼惺忪的凌浩然嗤笑一声，拿走了我的手机。

开学三周，我的生物钟又被迫向老年人靠拢，七点准时起床洗漱吃早饭上课。上午在教室刷一会儿微博微信，能消消困意，结果发现父亲一反常态地在凌晨两点发了朋友圈——这完全不像他会做的事情。

刚接触微信那阵子，父亲也有过玩手机玩到凌晨的兴奋时期，但是半年前开始，他的朋友圈就一直是捐赠、寻人、送温暖等公益类的消息。那时候老爷子刚死两个月，他和相熟的旧同学自驾游去西藏散心，虽在荒凉的后藏边境就止步回头，却已对大地之上的苦难和贫穷窥得一斑。于是，以捐赠物资直邮西藏作为起点，一个微信的公益联盟风风火火地组织了起来。

“这个必须要制止。”凌浩然坐在我旁边，左手托着手机凑过来，拇指点点屏幕，示意我看。

[健康在消费中获得；

美丽在消费中拥有；

投资在消费中完成；

事业在消费中发展；

财富在消费中积累；

快乐在消费中体验；

能力在消费中提升；

梦想在消费中达成。

这是什么事业？]

[是什么让他们从此脱胎换骨？让他们平凡的人生从此优秀？]

我感到有些头晕，后背发凉。“我最初只担心他会被微商骗…”

“情人节那天，记得吗？”凌浩然语气里有种惊人的平静，“那时候就有苗头了。”

二月十四，父亲拿了套六千块的磁力内衣回家，卖家据说是他们公益群里的成员。我只见过他们活动的照片，那个女人看上去普普通通，像是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上班族。

其实他们群里的人，看着都有些灰头土脸，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年龄在30-55岁之间的男男女女，兴致高涨地醉心于崇高的公益事业。

平时只要有时间，谁招呼一声，这些人就像赶赴酒局一般，有车的拉上没车的，一道去敬老院、精神病院、特殊学校献爱心。

有的人想帮扶比自己更苦的人，有的人只想看看比自己更苦的人，还有的人只是享受施舍。

几件衣服几百块钱就能换得自我满足，让平凡的生命价值忽然提升，何乐而不为呢？少喝几瓶啤酒的钱，能给“智障小孩儿”多买几块糖，自己回家打老婆都打得理直气壮。毕竟肉体凡胎也能慈悲为怀，想必总有哪路神佛一时眼瞎，能稍稍松一松好人的标准，送他上了天堂。

手机那头的人千姿百态嘴脸万千，然而这些和老人、孩子都没有关系，只有到手的钱和食物是实打实的。

而对于媒体来说，“大爱无疆”的事迹就是他们需要的，其他无需深究，也不是他们的职责。起初父亲还要去拉赞助和劝说捐献，但是并没有过去太久，经过媒体的几次报道，自然而然就有商家主动登门。

父亲当然不会在某个环节里为自己盈利，若是真的收了钱，名声传出去，他的公益事业也就到头了。而且他要的并不是这么肤浅的东西。

世界上有很多比钱财更吸引人的事情。这些人一口一个“陆哥”地叫，尊敬的姿态让父亲得意洋洋，下巴抬上了天。他彻底沉迷于这种虚假的权力里，享受着说一不二、引领航向的快感。

然而任何组织都不可能老大事事亲为。卖内衣的这个女人，就是公益群的二把手。她协助父亲组织活动，收敛财款账目，手脚麻利态度又恭敬，可以说深得圣意。

“这事儿咱真得管，”凌浩然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万一他全搭进去，他死不要紧，夫妻的债务可是共同的。”

“不能让咱妈被拖下水。”我转过头，他的脸近在咫尺，瞳色深沉侵略性十足，让我常常想要退缩。

“可是怎么办？”一股突然出现的恶心劲儿顶在我的胃里，“咱妈太…她会搞砸的。”

凌浩然握住我的手腕。“别怕。”他凝视着我，“深呼吸。”

心跳渐渐缓了下来。

我有时候会恐慌发作，但是凌浩然知道怎么在我失控前制止。

“你可以找陆西。”他放开我，把手机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我以为你不喜欢他。”我解开锁屏寻找需要的联系方式，手指微微颤抖。

“我害怕他。”

凌浩然趴回桌上接着补眠。我需要的时候他自然会醒来。

***

联系父亲询问更多信息的同时，我一并将微信截图发给了我的老姨和陆西。

利用那点旁敲侧击地问出的信息，我在网上简单地搜索了一下，看到的东西让我心惊。

所有的产品都是父亲从“D生物公司”购入的，没有售后服务，也无法退换。而且父亲之前还交了三万五的会员费，没有任何收据。

这个D公司，从2005年即在微博上出现，最开始是一个休闲向俱乐部的人提及这个名字，接着这个公司慢慢壮大，成为国家“注册直销公司”，若干年前还曾有领导视察表扬。去年九月，该公司注册地的警方发微博表示，当地捣毁数个传销窝点，已返还受害者被骗钱款，呼吁广大市民不要贪图小利，奢望天上掉馅饼的事儿。这十几年来，此公司销售过虫草、茶叶、内衣等各种商品，查封后便改头换面重新上市，可以说是变化无常，火烧不尽。论坛、公众号等皆有其传销的犯罪证据罗列，但仍有一批又一批的人相信他们的鬼话。

然而最细思恐极的是，他们常常做慈善，不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他们都会捐款甚至上百万给小学，赢得官方或者民间的赞誉和转发，他们的官网至今仍摆在搜索第一位，宣传着公司的辉煌业绩。

D公司就像是专门生长在慈善组织里的癌细胞，疯狂地分裂侵袭完好的组织，汲取他们的养分使其溃败变性，然后飞速地蔓延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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