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2)
不,停下,
住手,你不能……
我需要那个,还给我——
瞧,没了这个,你是什么?
你没法呼吸,你的心是冷的——
你什么都不是。
在一阵抽痛的呼吸痉挛中醒过来,噩梦如潮水般无声退去,只剩下压迫心脏的窒息感,引得胃部到喉腔一阵阵反呕。托尼看见自己的右手向上虚抓着,视野的尽头是盏普通的吸顶灯。白色的墙顶。哪儿?焦距随着试着起身的动作一片朦胧,但冷却的汗液滑下背脊的触感却相当清晰。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儿现在是平整的一块,没有了那块高于肌肉的圆形金属,取代胸骨和部分肺腔并且压迫着心脏的、和死神交易后的代偿。
对了。我终于把那个发条给扔了。没了它我一样能呼吸,对呼吸,就是现在。
肺部发出一声濒临绝望似的抽吸声,疼得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气泵,正把氧气一点点地费力压回肺里;他忍着没有发出声音,跌跌撞撞地摸下床、冲进厕所,拧开龙头把脑袋塞进去。水让大脑清醒了一些,好像终于记起怎么呼吸时,他喘得像跑了几公里;他想起了自己才做过的手术,想起了按时服药的医嘱,想起该从衣服口袋翻找星期五为他准备好的药物——然后一个激灵。
“我……操。”
他看见洗手台上镜子里倒影的男人,只穿了背心和短裤,而且那好像不是自己原本穿的那身;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唯一还能够奢望的是在看得见的地方并没有留下什么该死的痕迹。他咬了咬牙,迅速地向卧室看了一眼。
床铺的另一头有人在熟睡,那熟悉的身形令他眼眶发热,难以置信;只要稍许走近,就能听见他平稳呼吸的起伏声。
——老天。
我们做什么了?拜托,我不记得了。但千万不要有我想的那么混账——
托尼下意识地攥紧了胸口。上帝啊,他帮我换的衣服。他看到了?一种羞耻感像用刷子狠狠地磨在脸上,粗糙又火辣辣地烧起来。那里的皮肤做得很真,但细看还是会有一圈细微的植接边缘,而且他为了手术被迫剃光了全部的胸毛。这真好笑,在这种时候还顾得上担心胸毛的问题;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一种想要逃跑、想要尖叫,想要立刻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冲动。
接下来想到的是逃跑。好笑的是,他找不到他的西装了。斯塔克的钱包和药瓶整齐地放在他那侧的床头柜上,所以猜测也许衣服被拿去送洗了。想也的确,他们昨晚淋得透湿,而这地方看上去像个酒店。托尼小心地坐在他那一边的床边,尽量不吵醒睡得熟透的金发男人,一面使劲回想那之后的事情:他记得雨一直下,鞋底和袜子都被浸湿,寒气从脚底泛到骨头;但史蒂夫的怀抱里的温度从他们凉透了的外套底下叠着心跳一并传过来。
好吧,显然病人不该淋雨。但他总忘记这个事实——总以为自己真的是铁人。敲敲心口,现在不是了。托尼擦干头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水杯,又忍不住把脚塞回被笼,向那一边靠拢;这个结实的年轻人就是个该死的火炉,不伸手靠近的人才是傻瓜。托尼说服着自己,一面趁着黎明的天色,仔细地打量男人的眉眼。他的议员累坏了,显然;机器人学家都不敢相信他居然能睡得这么沉,也许那些非议给了他无形的压力,也许始终背负那些秘密前行,想要保守它就愈发令人疲惫。他那么年轻,却经历了那么多;眉头的皱褶比眼角的皱纹还密。但他睡得这么好,伸展着一边的胳膊,脸朝着托尼这边凑过来,身子却小心翼翼地靠着床沿。托尼没忍住,悄悄掀起被角,看见对方也好好穿着背心裤衩的时候,说不清楚是庆幸还是失望,咕哝着躺回原位——也许更多地往另一半床那边蹭了蹭,把被子掀过头顶。
他们还从未有过这样共度清晨的时光,如果可能,真希望这样的时间一直持续下去。
门铃倏地响起,在过分安静和暧昧的空间里像是一声警钟,清脆的女声令人懊恼地传来:“客房服务!!先生,您送洗的衣服——”
隔壁传来又闷又重的咕咚一声;托尼猛地爬起来——几乎是跳起来——然后看见史蒂夫滚在床另一侧的过道下面;他的脑袋显然撞在了床头柜上,这时候一副惨兮兮的模样,正歪着脸揉着脑袋,在女人持续的门铃和呼唤中彼此瞪视着。
“呃。嗨。”托尼试着说,他知道这个招呼糟透了,他俩穿的内衣裤也许是酒店提供的,看上去成双成对;天知道为什么要关注这个,该死的,把你的视线从他的四角裤的中央挪开!
“……哦。”
史蒂夫显然还不太清醒。他揉着脑袋向门口走,但托尼突然一个箭步抢在他前头,接过了衣服并付了小费;他把门只开一条缝儿,好面对女士有些揶揄的眼神。终于搞定了以后他转头瞪着身后眼神无辜的男人,把衣服丢给他。
“怎么了?”
“什么事都没有。”托尼恶狠狠地说,他缩到房间的一个最远的角落,开始穿他的衣服,“谢谢你这么贴心。”
史蒂夫看上去也有点尴尬,他似乎清醒了一点,想从一堆话里挑一句比较适合的开场,“你还好吗?你应该先吃药。……你昨天昏过去了。”
托尼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好像对窗帘的褶边很感兴趣,“我觉得你应该先上厕所。”
史蒂夫尴尬地察觉自己的某项生理反应后——生平头一次明白了自己能在多快的速度里把脸彻底涨红充血,总之那绝对刷新了记录。他本来没想要睡着的;但这阵子睡眠缺得厉害,而他刚刚甚至想要就这么去开门!老天。他甚至不知道那和醒来时发现托尼就在自己怀里时尴尬得滚下床相比,哪一种羞耻更强烈。
现在,他逃进洗手间,坐在马桶上,瞪着镜子里的自己——我能怎么办?他晕倒了。他俩都淋得透湿,而史蒂夫不能把他带回自己的官邸除非他想要明天出现更大的新闻;而他甚至不知道该用哪一个名字喊醒他。并且可能有个小小的、黑暗的自己在他耳边聒噪,某种渴求揭穿一切谎言的隐秘愿望。
这真怪。他也许的确应该感到愤怒、失望、被背叛、歇斯底里,然后怒火中烧地质问、讽刺、争吵、叫嚣各自的理由。他们实际上已经这么做过了,好像这真的会有什么帮助似的;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在触摸到对方温热的肌肤时,他忘记了“应该”做什么,只是遏制地双手相互交握扣在前额,喉头哽咽,任由一种情绪肆虐胸腔:
感谢上帝,他是真的……他还活着。
洗手间的门轻叩了两下,外面有谁的脚步踯躅着,皮鞋犹豫地轻敲地面。“呃,咳,”他透过朦胧的雾面玻璃只能看到一个垂着头的西装革履的剪影。“我想我不能这么一走了之……至少,嗯,你没把我丢在路边。我知道我不值得……被这么对待。太贴心了,干洗,我是说。演讲很棒,真高兴我能兑现这个。……还有,这么说可能很没头绪但是……就,当心沃伦。别告诉他他想知道的,别让他得逞。保护好自己。”他似乎也察觉了自己的语无伦次,叹了口气,“我真得走了。……史蒂夫,”他叫他的名字,声音恍惚间和记忆里的机器人别无二致,“……那些不是你的错,别放弃。”
他要走了。影子从洗手间的门框上消失,脚步离远,然后是手指拧动门把的声响。他要走了。我不能只躲在洗手间里,瞪着自己熨好的西装,像个不敢面对鬼魂的懦夫。我们都还需要时间。史蒂夫想起昨晚送洗西服前,从对方上衣口袋里摸出的药片和说明,那时他就认识到安东尼·斯塔克是一个拙劣的谎话精。只是人们说谎通常是为了利益或是美化自己,但他却像竖起浑身的尖刺,好不让别人发现他真实的模样似的;他竭力塑造一种世俗眼里期待出现的形象。
该死的。他清楚这种谎言,就像清楚当初在裙裾飞扬的舞会上被女孩子牵起手时,自己紧张得记不住该迈哪一只脚,故意夸张地谈论一些根本不有趣的古怪话题,生怕被漂亮姑娘们嘲笑他笨拙的动作,揭穿他根本不会跳舞的事实;他希望自己生动风趣,充满自信,能够把当初那个体弱多病的残缺的自己藏在如今已经足够健全的体格外表之下,就像在女孩儿走进门前奋力地把屋子里乱糟糟的衣服和臭袜子卷成一团藏进床底,不让自己爱的人发现。
议员猛捶了一下门框。“——托尼!”他大叫,某个渴望得发痛的名字,听到对方的脚步狠狠地在门前一顿。“等一等。”他喘着气说,脑袋贴着门框的玻璃,徒劳地拉近他们的距离,“托尼。求你。等一等。”
托尼。他叫了他的名字。他叫的是'托尼'。不是斯塔克,不是别的什么人。西装革履的亿万富翁顿在廉价酒店的房门前,无法感应体征的老式房门必须亲手拧开。谢天谢地,没有智能AI不合时宜地开口询问“您是否需要出门”,否则他可能会因为某种难以言明的羞耻趁势夺门而出;而现在这扇门就这么毫不体贴地橫在跟前,不提供任何额外帮助,像是检测他本身的意愿是否能够转化为足够的想要离开的动能。
好了,我等了。接下来还有什么?他要说'我们谈谈'了,老天,我当然知道我们应该谈谈。但是——别是现在。我受够了,我有一堆事要做,我还没准备好;我得准备大概一卡车的道歉,然后像拆毁柏林墙一样拆掉自己的自尊。没人懂这个,就像没人懂托尼·斯塔克从没对任何人说过的噩梦:他为了救命不得已拆掉了那个该死的起搏器,而现在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是否还在正常运转。没了那个冰冷的心脏以后的自己、真的还算完整吗?身体失去了垂坠的重量,始终在半空中飘荡着;就像个迟到的幽灵。
他们隔着一扇薄薄的拉门站着,好像化妆舞会上的情人隔着那层薄薄的面具。并非彼此当真不知道面具底下是谁;但每个人戴上面具的过程或方式都其来有自。就像我们在舞会里精心打扮,张扬仪态或者仔细步距,夸张地旋转着表现完美,是为了吸引那么一个人,寻找那么一个人:当终有一天愿意揭开那层华丽金粉和羽毛装饰时,他也能够包容我面具下藏起的伤疤,不那么挺拔的鼻梁,皮肤粗糙的肌理,眼角增多的细纹。
“托尼。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我是说……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么重要。”史蒂夫嗓音糙哑,“我不能说我一点儿都不介意,或者完全不想要知道原因;但那可以不是现在。只要你别再从我眼前消失,那就可以不是现在。”
然后他顿了顿,逼迫自己重新站直身子,戴上某个面具。“给我五分钟,让我洗把脸,换好衣服。等我走出这扇门的时候,我能见到安东尼·斯塔克,和他谈谈重生计划、交换彼此掌握的信息,还有我们现在的打算吗?”
门对面传来重重的一声吸气,就好像从未想过自己会得到这样一个宽恕般的答案;有什么热切地涌上眼眶,模糊地在世界里打转。
“好的,”托尼听到自己找回了声音,感受到了脊柱传来了支撑自我的力量,他察觉到了自己又站在地面上,站在哪里,要做什么。他点点头,扬起那张英俊的脸,用力地眨掉睫毛上蓄起的眼泪。“好的。”
这真怪。史蒂夫想。他刮好胡子,粗略地用冷水扑了脸,看着镜子里衣冠楚楚的自己;然后像推开白宫大门那样,一本正经地走出洗手间。门外的人有些局促地看着表,但湿漉漉的头发这时已经打理齐整了,他们两人都穿得像要参加晚宴。这真怪。金发男人这样想着,就这样笑起来了,那笑容似乎能够传染,因为他看见托尼脸上也随即被点亮了,这让他像是首脑会谈般庄重伸出的手掌看上去有些揶揄的意味。
总统候选人忍着笑,假装没有看到他们乱糟糟的床铺,“抱歉久等了,斯塔克先生。”
托尼配合地迎上去,他能把床铺旁的走道走成红毯,歪着脑袋,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彩。“显然迟到的是我,”他朝着史蒂夫伸出手,“还有叫我托尼。”
史蒂夫的动作微微一滞,这细小的停顿显然加剧了不安,矮个子的男人几乎要缩回手掌了,“抱歉,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
“当然——我很荣幸,”他紧紧握住那双迟来的手、不让他再度逃走,“为什么不呢?”
一小时后,他们换掉了首脑会谈的西装,穿着带兜帽的休闲衫、棒球帽,还有托尼亲自从他收藏里挑选的粗框有色眼镜,踏着运动鞋,像一对早起晨跑的情侣穿梭在捷运带上。史蒂夫实在适合这个范儿,他那样打扮好看极了,比起什么格子衫黄裤子的档次简直是天壤之别。就这样托尼还得克制着不把他弄得帅得过头,以免一路上人会不停地回头看他。史蒂夫倒是不太介意,他只是一直不解地皱着眉:“……我们要出去喝咖啡吗?”
“我会路上请你一杯。没有咖啡我的早上开动不起来。”托尼说,他兴奋得像是要陷入某种躁狂症般的状况里,有些焦虑地原地踱着脚,手指和嘴唇都一刻不停。“我说我早上有安排可不是说假的。但我们又必须聊聊那些该死的情况。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还是说我们必须很严肃地坐下来穿着西装拿着签字笔和合同才能讨论这个问题?”
史蒂夫想象了一下那种情景,然后皱了一下鼻子,笑着摇头:“我觉得就这样很好。”
就这样很好,他说不清托尼是不是故意的、或者体贴他,但这让七十年前发生的这件对史蒂夫来说饱含灰色和黑色的沉重回忆,如今变得像是能在茶余饭后、或者在清晨的捷运带上轻松谈论的那种,就好像他终于可以轻易举起和放下了。那就像是在说,没什么大不了的,都过去了;我们能向前走。
“那就没问题了。我需要去个地方,见个人,来吧,你也会想见他的。我们可以在路上谈。”
史蒂夫笑出声来。他真喜欢这样古怪又自由的感觉,“路上谈,说真的?”
“用点指代词,别那么明显。就像这样:”小胡子男人咳嗽了一声,斜睨着对方,“我必须申明,我可从没有出轨。”他说完自己先笑了,脸两侧红皴皴地。
史蒂夫心里头大概知道托尼是指没有把计划资料泄露给施密特或者其他人;但现在他只能尴尬地揉着鼻子。“我没怀疑过。”
“得了吧,你有理由怀疑。怀疑会让我有点成就感。但我没干过,真遗憾。另外,要挑也不会是他,他太秃了。”
史蒂夫看着那些半空中旋转着的施密特的拉票条幅,看着他油光发亮的脑门,突然间心情好了许多。他在内心反省自己不应该是一个以貌取人的家伙;但是,显然在遭受了昨天的挫折之后,你得允许自己有点不那么高大全的缓冲期,他瘪了瘪嘴,“但你躲着我。”有一瞬间他怕自己说错了话,他们的游戏就没法继续下去。
但托尼很快接上了话,好像身为安东尼·斯塔克就得天然擅长游刃有余。“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惊喜,亲爱的。”他眨眨眼,“我查到了是谁在一直惦记着你的职位和我爸的遗产。我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如果不是你突然打断,这会儿说不定我已经把他们用皮带绑起来了。”
史蒂夫歪着脸,露出皱橘子般的表情。“那我得庆幸我选对了时机。”
“你是基于吃醋还是基于人道主义?”
“……都有?”他试了试,来吧,他叫得出来,“亲爱的?”
托尼没看他,他的额头往前,拨歪了棒球帽,用了点力道抵在他胸前。史蒂夫得花点力气让自己不致于被推得后仰,这时他听见托尼的咕哝声。
“说真的,这破事你不该掺合进来。你应该去按时上班,表现完美,好让他们把小纸片塞进你的裤腰里。”
好吧,那小纸片不是指代选票——才怪。这让一切都变得色情起来了,但愿我撑得过最终计票,史蒂夫懊恼地发出某种绝望的吐息,他胸口因此震动着,托尼靠在上面占他便宜,一面咕噜噜地笑。
“显然没人愿意塞给我了,他们觉得我没有那么完美。因此我决定今天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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