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Chapter.1(1/2)
大正五年的一个寻常夏夜,空气闷得让人有点不舒服。上尉刚来东洋不久,这是他自出生三十余年来第一次到访遥远的东方,他还没有习惯异国的气候。
将车窗略微摇下,横滨港带着一点海腥味的空气将他额前的金发吹得有些散乱。也许是实在太闷热了,他松动领结,把高高封锁的脖子稍微解放了一点。
他是海军,入伍才不过几年。然而因为他出身高贵——他是英属印度西孟加拉邦洛特总督的长子——又恰逢战时,他的军衔升得很快,在很短暂的岁月里,他就已从下士成为了一名高级军官。
他曾有过一段糟糕的婚姻,对方是一个比他年长的贵妇人。很遗憾,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他们都不合对方的口味。经过几年不堪忍受的生活之后,二人协议离婚,此时大不列颠和东洋的同盟关系正值稳定时期,于是他争取到了公派资格,成了一名派遣到不列颠尼亚驻日领事馆的武官。
坐在领事馆的汽车里,他和同僚正要赴在帝国饭店举办的一场晚会。对于无所事事的上流人物们,这是他们热衷的消遣。上尉初来乍到,虽然并不喜欢这种喧闹场合,但这场晚宴是由横滨港的商会联盟主办的,大半个横滨的上流人物都聚集在此,为了扩充人脉的需要,他也不得不来参加。
坐在后面的车座上,他听到同僚们在汽车里高谈阔论。
讨论的话题,乃是横滨的一支华族,藤丸氏,今晚的宴会也是他们家族主要赞助的。如今正逢维新时期,东洋人与西洋人的往来越发频繁,而在东洋的诸多崇洋的达官显贵之中,藤丸老爷又对这种交往尤其地热衷,热衷得甚至让人觉得滑稽。
上尉还听到他们讨论藤丸老爷不幸的婚姻。
藤丸老爷年轻时攀附贵族,娶了豪门的一位小姐,然而这位小姐却是个石女,还是极骄横跋扈的性格,不许藤丸老爷纳妾。然而,藤丸老爷还是先后带着两位私生子进了门。
本来这种事在东洋常有发生,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是这两个私生子,都能一眼看得出,不是纯纯粹粹的东洋血脉——据说,是藤丸老爷和横滨港上洋妓女鬼混生下的孩子。
本来只带回了一个女儿,因为不能继承贵族家业,于是藤丸夫人忍让了。可藤丸老爷居然变本加厉,在大约三年前,他又带回了一个男孩子!
说来也巧,也许是藤丸老爷对于起名毫无心得,也许是洋妓女的日语水平实在有限,这一姐一弟名字都读作「リツカ」,分别写为「立花」和「立香」。
在带后者进入藤丸家后不久,这位藤丸夫人就溘然长逝。藤丸老爷失去了管制,鬼混程度更胜以往。凭借着妻子继承的家产和已出阁的女儿给家里的补贴,这位华族老爷出手极为豪奢,于是狂蜂浪蝶也就纷至沓来。
可也许是婚姻经历同样不幸的缘故,上尉听着这些轶事,竟对这位老爷生出些同情来。
就在这时,汽车驶进了帝国饭店。
这是横滨最富丽堂皇的欢乐场,他的同僚们轻车熟路地夹着他来到宴会厅,看得出来,他们经常来此寻欢作乐。在远东可比在本土或者印度自在许多,毕竟作为帝国的军人,他们在异乡总能得到比在本土更尊贵的待遇。
可即使是早有心理准备,看到宴会厅里的布置,他也不由得赞叹这位东洋华族着实出手不凡。仅仅是一份贵族的遗产,不可能供他挥霍至今——更何况,他听说藤丸老爷作为华族,家产并不是很厚实,早年赌博的时候就已经败掉了许多。
他又想起同僚们谈论藤丸家的女儿。这位大小姐早年不知道交到了什么好运,嫁给了在横滨的一个法兰西商人,因此这不受青眼的混血东洋女人,一夜之间攀上高枝,居然成了横滨最洋气的贵夫人。
如今,他能远远地看到藤丸老爷和他的女儿,他们被商会联盟的人围在会场的最中央。
藤丸老爷确实是个典型的东洋人,但是他的女儿就比他不成体统地高了一点点,打扮方式也极其西化。假如不是他提前知道藤丸一族的家族秘闻,恐怕会以为那是个法兰西女人。
后来,军官同僚们议论的主角和他的女儿分开,往这边走来。面对着这位俊美而面生的西洋武官,藤丸老爷很热烈地伸出手去,眉眼五官都笑皱成一团,矮小的身躯则深深躬了下去,甚至把腰板俯得比平时更加低了。
「哎呀呀……这位就是高文上尉啊。不才便是藤丸。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了。」
「我才是,请您多多指教。」
「不愧是不列颠尼亚的优等生啊,就连日语的口音,说的也比我们漂亮许多。」
这视角奇特的恭维方式让高文觉得有些意外,尤其是围在他身边的东洋贵族们也一起附和,让他觉得脸上奇异地发热。他不知该做何表情,只能一直挂着笑容,不过这笑容倒是加深了他谦逊有礼,易于相处的印象。
于是,贵族们,尤其是贵妇人们迅速地淹没了他。
他被包围在一群油头粉面的贵妇人们之间,东洋的贵妇人在这种场合比他想的更加大方,有好几位主动请这位年轻军官跳舞。
他不好推却,跳了几支,却没有在这种活动里找到娱乐,反倒觉得帝国酒店里的空气掺满了浓烈的酒精和脂粉气味,比外面的空气还要让人喘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丝闲暇,他连忙往室外走去,想要透透气。
然而刚刚走到院外的花园里,他就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背影。
看身量应该是个少年:他背对着高文,穿着崭新昂贵的天鹅绒礼服,带着一顶大檐礼帽,帽子边缘则有一圈鲜艳的红色绸带。全身上下都很华贵,可是高文却注意到,他身边撂着一根格格不入的,缺了头的文明杖。
说这少年站在月色之下也不准确,他其实站在被灌木丛所遮挡的月下阴影之中。
也许是突然对他独自在此的原因产生了一点好奇心,高文决定走过去,找这个背对着他的少年搭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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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丸立香才刚刚从会场里跑出来。他头脑发热,神情紧张,会场里的空气甜腻又闷热,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其实他现在已经隐隐地有点想回家,但是又万万不敢直接离开帝国饭店。今天的晚宴正是他姐姐亲自操办的,他作为藤丸氏的长子提前溜掉成何体统呢。
可他对这种宴会的喜爱程度实在有限。他不久前才刚刚过上这种贵族生活,尚还不太适应。于是他很少出门,很少见陌生人,在这种上流社会的场合,他实在有些窘迫。虽然比起赴宴,他更爱在家里看书画画,可是父亲和姐姐今天非要他过来,他拗不过他们,只好被姐姐强架上车,带来了帝国饭店。
要说这种宴会究竟有什么好处,大概只有食物。于是偷偷包了点流水席上的食物,他在父亲和姐姐把他抓着介绍给各位陌生人物之前,就跑到了院子里。
然而毕竟那时宴会还没开始,严格来说,这些点心是他偷出来的。
实在是心虚,他不敢正大光明的吃,可肚子从中午饿到现在,就是为了等这一顿,他现在又饿得不行。
他拿出来的都是些甜食,有大块的松松脆脆的洒满糖霜的玛丽饼干,有酥皮簌簌落下的焦糖千层饼,有裹着一层新鲜稀奶油的小蛋糕,还有只有在帝国饭店才能吃到的橙子果汁冻。父亲平时不让他吃甜食,理由很荒唐,是「这是女人和小孩子爱吃的东西,华族的男人吃这种东西,不成体统」。
所以即使是姐姐带了甜食回来,他也不敢在家吃,而是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父亲把它分给女仆们。
于是他心虚地在花园的角落里狼吞虎咽,两颊塞满了食物,假如有人看到此情此景,恐怕会误以为他是一只啮齿类动物。
把两个橙子果汁冻先吃了下去,酸甜的味道让他的心情平复了一些。但是他还是觉得脑袋热得发涨,刚才在会场里的事情还在他的脑中挥之不散。
姐姐和父亲,以及唐泰斯商会的其他下属去接待宾客,他则在帝国饭店里面闲逛。他听人说隔壁的小宴会厅来了一个留洋归国的西洋画画家,正在举办一场小型的展览,他又向来喜欢艺术,因此也想着和人去凑凑热闹。可是进了会场,刚刚走到油画前面的时候,他就感觉耳朵里「嗡」地响了一声,是全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
人群中充满了故意压低的窃窃私语,都在对这些西洋画议论纷纷。在这个时代,向来保守的东洋人有几个在公开的场合看到过这样的东西呢——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在色彩驳杂的颜料中央,要么只着片缕,要么干脆一丝不挂!
虽然知道这些西洋画的主题是描述古代希腊的神祗和英雄的,但是如此富有冲击力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他心里想着这实在是伤风败俗,于是在看了几眼之后便匆匆从展厅逃离,可那些画像简直就像是在他脑子里生了根似的,他越是不再去想,那些白生生的赤裸肉体就在他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可他不曾料到,就在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藤丸立香如临大敌地全身紧绷,转过身来。他心想:「是姐姐来抓我了吗?」
这个想法吓得他噎到了,可他惊恐地抬起头,却只看到一双比他的眼睛颜色更为浅淡的蓝眼睛。
是个身材挺拔,肩膀宽阔的男人。西洋人,穿着漆黑的军礼服,燕尾长外套之下有一条鲜红的绶带。看这副装扮应该是军官。父亲说今天请了不列颠尼亚领事馆的官员们,他就应当是其中之一吧——
男人看到立香惊愕的眼睛,先是微微一愣,随后露齿一笑,并且对着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话。
立香完全没有听懂,但是他感觉,这不是姐姐让人教他的法兰西语。不过声音倒是十分动听,像是唱了一句他听不懂的歌。
被陌生男人没来由地唱了一句歌,少年涨红了脸,迅速地把腮帮里的食物咽下去,随后很不满地咕哝了一声:「有什么好笑的?」
高文确实觉得很有意思。
他并没有想到会在帝国饭店的庭院里,捕捉到一位狼吞虎咽的小型啮齿类动物。不过这蓝眼睛的少年说的这句话,却使他觉得意外。
他随后用日语问道:「你是日本人?」
万万没想到,少年却以一点冷淡的目光代替了回答。
因为藤丸立香不是纯粹的东洋血统,东洋人不觉得他是同族,讽刺的是,西洋人也不觉得。加上父亲的华族身份,家中又无长子,所以万万不敢把他这个有继承可能的儿子迎入家中——这都构成了他在回到藤丸家之前横遭白眼的理由。
他因为知道自己血统不纯,所以尤其地更想当个纯粹的东洋人。虽然父亲对他希望很大,请人教他西洋学问,他也是兴致缺缺。平日里,他也是吃和食,穿和服来得多——天知道,这套新洋服的衬衫浆得极硬,让他穿着实在是不舒服。
高文立刻意识到了这个少年是谁。
他说:「抱歉。」
少年听了有些意外:「你道什么歉?」
他说:「我好像冲撞到了藤丸少爷。」
少年摆摆手:「没事啦,你又不是我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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