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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心里是什么想法,一路上的交谈并无停歇,都是靠话术吃饭的人,这点功夫他们都有。至于交谈的内容,几乎都是工作。唐宁算了一路的帐,告诉她现在团队的现状——办公楼的租金,财务、行政的工资,都是跟至呈的其他部门分摊,头顶着大律所的牌子,出去也好办事。

余白有些意外,唐宁这人竟然也会算这些,并且是算给她听。自从他们的第一次之后,两人就说好彼此开放形而上以及形而下的一切,至于中间现实地带的浑水,均不触及。若是单纯地谈案例与法条,似乎还不算犯规,眼下这些如此接地气,已经有了踩线的嫌疑。但奇怪的是,她还挺爱听,比如他说的那些只想叫他做事不想给钱的委托人,比如他不停地讲了一天的话,夜里睡下去脑子里都是自己声音。

“那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还要独立出去?”她问唐宁。

唐宁顿了顿,似乎在找合适的措辞,片刻才回答:“至呈接下去可能会有点变化,我们要是继续留在这里,自由度就没有现在这么高了。”

余白听他的意思,知道他并不想细说究竟是什么样的变化,便也不再追问。他们之间算是什么关系呢?至于将来会不会跟他一起干,也还是完全没谱的事情。

车已经开到酒店门口,故事还未讲完。门童过来拉副驾驶这边车门,余白突然道:“不上去坐一会儿吗?”

唐宁并未回答,只是静静笑了,隔着挡风玻璃对门童摆了摆手,直接将车开进了地库。看到他脸上的笑,余白又有些后悔,此人分明还是从前的唐宁,讥诮,嚣张,自作多情。她实在很难解释自己方才说出那句话的用心,似乎是嘴巴先于头脑做出的决定,但说都已经说了,他断不会让她轻松收回去。

从地库搭电梯上楼,两人还在谈工作。进了房间,亦无有半点身体接触。余白不清楚唐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已理好自己的思路——她只是想听完他的经历,感谢他的青眼有加,而后再拒绝他的一片美意。

眼前的唐宁也已经说完了自己的奇遇,他走近余白,看着她问:“所以,你怎么想?”

余白却未正面回答,欣赏着他浅蓝色衬衫在灯下微妙的明暗,然后戴着一个遗憾的表情道:“我在美国读的那个学位是事务所掏的钱,走之前签过协议,我还得……”她望天算了算,“在BK干差不多三年半。”

可唐宁却并未将这个回答当作拒绝,甚至一点都不意外,只是问:“如果提前离职,赔偿金多少?”

余白报出一个数字,她并不真的想要离开BK,可不知出于何种动机,下午出门前她还真把出去读书前签的协议找出来看了一遍。

唐宁听过,不觉得是太大的问题,笑答:“我帮你赎身啊。”

“要你帮?”余白冷笑,险要将他骂出去。

“真的,就算签约奖金。”唐宁却又十分诚恳。

“为什么这么想要我跟着你干?”余白倒是不懂了,“我做的业务跟你的完全不相关。”

“刑事辩护时间线拉得太长,光靠这个短期内可能很难支撑整个所的资金流转,所以我想民商事方面,还是得有个人。”唐宁回答。

余白听着,慢慢回过味儿,突然就笑出来:“所以,你其实是要我养你?”

“那你愿意养吗?”唐宁看着她反问,眼中似又是调笑的神情。

余白无奈,是她不好,忘了眼前这人从来都不要脸,尤其是在她面前。

“还有个问题要事先说清楚,”唐宁却又稍稍正色,“你眼下还要先申请实习律师证,一年转正之后再执业三年,才能做合伙人。”

这些倒都是事实,也就是说至少再过四年才谈得上愿不愿意养的问题,在那之前她只是他手下的劳动力而已。

“你说我要是答应你,别人会不会觉得我脑子有包?”余白皱着眉问,并非抬杠,而是她确有这顾虑。

唐宁却伸手抹开她眉间的纹路,看着她的眼睛,说出另一种可能:“或者,是你喜欢我这个人呢?”

余白闻言便笑出来,像是听到一桩最异想天开的奇谈怪事。她拂去唐宁的手,想要走开。唐宁却是不让,将她堵在那里,方才抚开她眉头的手从脸上滑到颈间,另一只手也环上她的腰。

你要干吗?余白想问,启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心跳的节奏与喉间的震颤早就被他探得先机,再说什么也都是多余的了。????

7

开门声来得十分及时,唐宁闻声回头。余白整个人几乎就在他怀中,看不见门口的情形,只当是开夜床的服务员,嫌麻烦没敲门就往里闯。她此时也无心计较,只想说一声“谢谢不用”便可以打发了,可绕过唐宁才看见两张熟得不能再熟的面孔——余永传和屠珍珍,她的双亲大人,正目瞪口呆看着他们两个人。

余白好似条件反射,一把推开唐宁,与他保持正常社交距离。可低头再看自己,早已脱了鞋子,光脚踩在地毯上。唐宁也松了领带,衬衣扣子解了一颗。宽容地说,什么事都没发生,但若是苛刻一点,也可算是衣冠不整。其他人的眼光不好说,但余永传一定是后者。

一时间,三十好几的她似又回到中学时代,余永传同志守在村口侦查,看她有没有跟男生一道骑自行车回来,有没有喝人家请客的汽水,那种做贼般的感觉原来一直都在。

“妹妹,这位是……?”母亲屠珍珍先开了口,上下打量唐宁。

“我研究生同学,有点工作上的事来找我。”余白回答,同时一个眼色使向唐宁,是叫他立刻就走的意思。

谁知此人却是不接,大约是方才推他的劲儿使大了,他存心与她不过去,此时已是一脸恭敬上前与余永传握手,自我介绍道:“伯父,伯母,我是余白的朋友,我叫唐宁。”

A市本地的习惯,男女朋友也可简称为“朋友”,再加上下文铺垫,伯父伯母已然会意。余永传照例黑着一张脸,屠珍珍却已难掩欣喜。

“不早了,唐宁正好要走。”余白出声提醒。

唐宁回头看她,以眼神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走?

余白亦用眼神回答:别闹!

两人还未博出个所以,余永传已经开口:“不急,留下吃点西瓜再走。”

唐宁接口便答:“好,我最喜欢吃西瓜了,谢谢伯父伯母。”

余白自知一切覆水难收,只能眼见着父亲将手中提着的西瓜搁到茶几上,又在房间里找了把西餐刀,手起刀落,咔嚓。

这气势大约是把唐宁也镇住了,一时收敛了许多,双手接过一片,边吃边套着近乎,笑问:“这季节就有西瓜了啊?”

“嗯,暖棚里种的,无土栽培。”余永传回答,提刀看着他,似乎在盘算这小子是不是傻。

余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趾,咬唇忍着笑,直忍到唐宁吃完瓜,告辞走人。

“妹妹,你去送送小唐。”屠珍珍提议。

可余白才刚站起来,却又被父亲叫住:“他一个男的,送什么送?”

唐宁尴尬一笑,附和道:“不用送,不用送,我自己走就行了。”

余白于是替他开了门,看着他走出去。他亦望着余白,出门走了几步,又再回望,眼中似有什么正哔啵作响。余白对他一笑,将门关上,而后抚门静立,回想父母来之前的情形。

当时虽然气氛已到,但她知道自己并没有与他发生点什么的打算,甚至可以确定唐宁也没有。长远不见,他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不像过去那般肆意张扬,却另又有一种坚持在其中。若非要用一个字形容,便是稳。这稳,不光是他在至呈开会或者见委托人的时候,也是在她面前,似乎并不急于求一个结果,而是耐着性子与她搓磨着过程。

但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又是另一回事。这本不会发生的好事,突然被余永传和屠珍珍坏了,余白身心都有一点焦躁。

房间里传来父亲吃瓜的声音,而母亲正絮絮笑道:“妹妹,你的房子已经收回来,今天忙了一天替你收拾好,还有你的车,你爸也给你开来了。怪不得那天去机场接你,叫你回家住,你也不肯,……”

为什么不肯?他们一定已有猜测,余白百口莫辩,也就不辩了,若说是为了方便给自己暗恋的男人送嫁,结果只有更糟。

父亲那边已经吃完了瓜,起身道:“今晚你妈就在你这里过夜,我去你房子里睡。”

余白无奈,简直觉得好笑,这是防着唐宁夜里再摸回来吗?她已是三十好几,熟得不能再熟,父亲却仍旧当她是待字闺中。好笑,却又有点感动。所以不管这安排多不舒服,她都点头,全盘接受。

余永传走的时候,屠珍珍也跟着出去,临出门对余白道:“我送你爸到电梯口。”

说好的大男人不用送呢?余白差点脱口而出,知道他们是有话要背着她讲。然而农村人嗓门大,说是压低了声音,余白隔着一扇门还是能听见他们在走廊里的对话。

母亲正提醒父亲注意:“你女儿是三十四,不是十四、二十四!我看那小唐挺好,你做什么板着一张面孔?”

而父亲回答:“那人跟她是研究生同学,认识该有十年了吧,要真是正经谈朋友,为什么这样鬼鬼祟祟的?”

屠珍珍半晌不答,倒像是被问住了。

父亲于是又道:“反正你好好问问她,我先走了。”

余白望天,知道这一晚没那么容易过门,屠珍珍必定已经酝酿了一肚子的话要问她。她于是躲进卫生间卸妆洗澡,可这种事毕竟躲不了许久,还在刷牙,母亲便开了门,靠在门边与她了谈心。

第一个问题:“你说小唐是你同学,那他跟你一样大是吧?”

“嗯。”余白点头。

第二问题:“做什么工作的?”

“律师,专做刑事辩护的。”余白回答。

“哦,哦,那不错啊,”屠珍珍表示满意,“那他家里人都是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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