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行香子(1/2)
阗州城外,翠柳垂丝,袅袅娜娜,别有一番美人惓起的风情。官道上,青衣书生踯躅独行。暮春正是凉爽舒适的好时令,这书生却是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满头大汗。
阗州这桩红叶传情案业已告一段落。事情一如谢恣意所料,赵二娘子回来之后,这一段私奔的过往巧妙粉饰,就成了一段至情至性的民间佳话,两家人心照不宣,婚约一如往常般进行着,其中更多了三分传奇色彩。
谢恣意再访柴秋宇,柴秋宇只说是自己伤势沉重、头脑不清、胡言乱语,再多的一句也不肯说。他势稍愈之后被放归家中,并没有抓着这件事作为把柄纠缠不休,反而以修养为名闭门谢客不出。
既然赵二娘子已然平安回归,柴秋宇无意纠缠被冤枉一事,心虚理亏的知县事为面横生枝节不愿意继续探查,囫囵结案。如此,谢恣意体谅李奉连立场,也不好继续插手此案,反而是蔚予纵最为不满,冷嘲热讽一番,就此消失不见了。
青衣书生擦了擦额上汗滴,正待继续赶路,忽而听到有人唤他:“柴郎君,相逢是缘,不知谢某是否有幸能够与你乘凉共叙?”赶路的书生脚步一顿,侧身望去,短亭中坐着一位笑盈盈的灰衣书生,正是早前查案时见过的。
“谢先生?”柴秋宇有些警惕地看着他:“案子已经了结了,不知先生有何贵干?”
“赵二娘子失踪一案自然已经了结,只是谢某心中仍有疑惑未解,还望柴郎君不吝赐教。”
“此事与我没有关系,无可奉告。”
“柴郎君——你我皆知,人言可畏。谨慎以待,可以理解。”谢恣意悠悠然道:“不过谢某来此,并非为了挑衅滋事,只是为了一个答案而已。何况,谢某觉得,柴郎君或许保有一个秘密太久了,如今既然要离开,何不将这个重担卸下来呢?”
“有些秘密,永远不见天日才是最好的。”
“是。譬如杀人放火这般十恶不赦之罪,当然不可暴露人前。”谢恣意负手而立:“不过,柴郎君的秘密,其实并没有任何见不得人之处呐。”
“如果谢郎君想听我的秘密,不若拿自己的秘密来换,如何?”
谢恣意点头同意,请他落座:“可。”
柴秋宇见他答应得痛快,短促地笑了一声,一撩衣袍坐在他对面:“你想知道什么?”
“只是闲聊罢了,没得那么多目的。”谢恣意想了一会儿开口道:“蔚少侠曾与我说起他的推测,赵二娘子离家当夜,必然有人接应,他认为这个人必然是冯郎君,其实不止吧?这件事,你也参与其中。”
谢恣意的话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柴秋宇点了点头:“是,当时已过亥时,若是入住客栈太过招摇惹眼,所以当夜我雇了马车接到两人之后,他们两个在我家中停了一晚,第二日清早去了云龙渡口,乘船离开。”
谢恣意并不惊讶,显然一早就已猜到此点,他唇角始终挂在盈盈的笑意:“之前,我一直在疑惑为何众人会以为是你与赵二娘子红叶传情,诱骗她与你一同私奔。开始我以为是因为你经常出入风月场所,又因井氏一事而被误解,但是这只能解释你为何会被误以为是诱拐之人,并不能解释你与赵二娘子是如何搭上关系的。”
“因为诗会。”柴秋宇没有继续任他猜测下去,他哂笑一声:“轻容在上游组织了红叶诗会,有心人一早得知了消息便在下游组织了曲水流觞的活动,顺带打捞一下红叶诗,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轻容向来觉得这种事情轻佻,所以不愿意自己的诗被旁人捡了去,所以托我去曲水流觞搅局。”
“但是出了意外?”
“是。当日我好不容易设计搅黄了曲水流觞,结果红叶诗会上一群女郎哄闹着要去下游瞧一瞧有人拾到红叶诗没有,轻容拦不住,只得一起跟着去了下游。”
柴秋宇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似是在回忆当日情形:“我想着送佛送到西,所以去了下游想要将那些红叶诗都拾回来,免去后顾之忧,正赶上那一群女郎前呼后应地来了。我退得快,没被撞见,不过也没能将所有红叶都拾回来。零星有几片红叶诗流到了更下游处,其中正好有轻容的,便托她的女侍给她带个信,当时那是被人看见了。”
“所以,赵二娘子知晓了这个消息,在诗会散了之后,带着自己的女侍去下游找寻红叶诗,结果恰巧遇见拾到了她的红叶诗的冯微仪,两人因此结缘。众人不知所以,张冠李戴,传出了你与赵二娘子红叶传情的流言。”
谢恣意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后来,赵二娘子不愿意另嫁他人,所以暗中计划私奔,只是赵氏家规甚严,她想离开必须有人帮忙。她第一个想到的,应该是当日与她一同的女侍,不仅是因为她需要帮助,还因为她必须把她拉下水,免得她将自己与冯微仪的事情说出去。”
“这——或许吧,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柴秋宇勾了勾嘴唇:“轻容向来知道怎么做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她兄长将她教得很好。”
“你当时为何不辩解?”
“你身上若是打了一个骗子的标签,就不会有人信你的话,哪怕你的话是再真不过的。”柴秋宇嗤笑着摇了摇头:“何况我从来不无辜。”
“你又为何会承认是自己诱拐了赵二娘子?”
“……”
“飞絮幽帘好梦,梅花同雪佛龛。龢銮一梦月中仙,灵魄寒光冷转。痴且狂花陌上,风凝万状浮岚。魂游碧落与黄泉,月老难牵红线。”谢恣意看向柴秋宇,目光沉甸甸的,像被露水打湿的花序,似悲悯似感叹:“我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为什么?”
柴秋宇苦笑着摇摇头:“你明明全知道,又为何来问我呢?”
“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都只是我的猜测罢了。”
柴秋宇沉默下来,他望向亭外青青柳叶,望向冥冥苍空,望向天际终至不可及之处,那一角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他想起牢狱中的那些夜晚,高高窄窄的窗,月光斜斜地洒落进来,冷淡而温柔。柴秋宇无数次地尝试着变换角度,去寻找那一轮月亮,盼望着能远远地看他一眼。他呆坐了看了好几日的月,直到某一夜,他不再注视天上的那一轮明月,他顾不上看——人间的明月落在他眼前了。
柴秋宇怔怔地看了他许久,明知道他来意不善,却还是身不由己。他与知县一起来的,将那些书信洋洋洒洒地抛在他眼前,询问赵轻容的下落。
他是个骗子。可惜骗子动了心。
柴秋宇无数次地后悔:为什么认识他那么早?为什么做过那么多荒唐事?为什么不能更早一点明白过来,他所盼望的从来只是他能多看他一眼?
当刑杖落在他脊背上时,柴秋宇咬紧了牙关,一生不吭。他愿意改邪归正,愿意爱他所爱,恨他所恨,愿意为他忍受一切苦难,却不愿意有半点不好袒露在他眼前。
满目的血色中,他看见赵广寒的神情,冷白的月光勾勒出他的眼眸,他低垂着眉眼,看着手中的茶盏。仿佛有水汽婉转升腾,氤氲了他的脸颊,冷漠,从不温柔。
他在尘土中努力地抬起头看他,看他垂眼看着手中的茶盏,柴秋宇在那一刻开始不合时宜地嫉妒起他手中的茶盏来。
看我一眼吧,看我一眼吧。他想。但求月中人,能看他一眼,纵是死也甘愿。但是没有,直到他昏死过去,也没得到他一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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