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口（3）（1/2）

我感觉有谁从我的生命里偷走了那个下午，仿佛我刚刚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被翠儿和阿水摁在铜镜前；阿水刚刚把从一个木盒子里摸出了一块红布，从里面抖出一支簪子戳我脑袋上；我刚刚被粉呛得咳了几声喝了一整杯凉白开，就有个尖细的嗓子远远地喊起来皇上驾到了。

事实上皇上直到月亮完全爬起来，芫嫔——虽然册封礼还没举行，但是阖宫上下都已经改口了芫妃娘娘那边差人从小厨房送来的皇上平时爱吃的菜也被热了换换了热，他也没有来。翠儿一边提醒我喝水不要晕了唇上的口脂，一边心不在焉地往门外瞧；阿水显得比我都紧张，一会儿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边又去摸摸这里，擦擦那里，而我好像一直都在镜子面前发呆。

翠儿以为我是担心皇上又不来，还轻言细语地安慰了我一会儿，说芫妃娘娘今时不同往日，旁人想欺负我总要看着她的面子。她大概是忘了今天上午那一遭，整个西偏殿里现在还弥漫着中午涂的药膏的味道，我的膝盖当时涂药时只觉得烧，不觉得疼，一觉醒来却觉得两个膝头都火烧火燎地痛。

一想到上午季云睿对我说的那一番话，我觉得太阳穴也开始一跳一跳地疼。若是没有他笑眯眯地给我布置的南巡任务，我怕是此刻正在为自己终于要完成的KPI欢欣鼓舞。

皇上对于我而言只是一个几乎完全活在高层嫔妃对话里的陌生男人，我痛苦地意识到这一点，虽然我一直把和他的最终接触戏谑成KPI，理解为任务，甚至把他本人都干脆抽象化成一个高高在上的顶级客户以逃避我和他之间实际存在的不平等婚姻关系——即他是我的丈夫，我却不是他的妻子。

当我已经在这个深宫之中挣扎着生存了半年之后，当我逐渐地、即使并不情愿也不得不牵扯进这里的各种麻烦之后，当我目睹听闻了身边熟悉的与不熟悉的人在这里悄无声息的死去之后，在我心里他的面容不但没有丝毫清晰，反而显得越发可怖起来。以至于从我被告知今天晚上他会来我这个小小的西偏殿之后，我的心就像是被一根极细的线一点点缠绕着，那根线在逐渐拉紧，我觉得心慌，觉得窒息，甚至盼望再来个曹如诗来把他半路截走，仿佛这样我就能继续维持表面上的平静。

墨菲定律真的很准，拼死追逐的会在最后一刻从指缝滑脱，渴望逃避的也会在以为得到解脱的那一刻姗姗来迟。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提线木偶看着那身绣了金龙的深黑色常服从门外簇拥着进来，站立，行礼，看着那几条绣花龙越过一个又一个跪着的宫女太监向我靠近，我只能模模糊糊地想着，我的膝盖还疼得好厉害。

“你这里人也太少了些，怎么会只有两个宫女？”我听见男人中年人的声音，像很久都未在梦中见到的父亲的声音。这种错位的感受却让我荒谬地感到了一丝安全，我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正捧着翠儿递给我的一杯烟气袅袅的清茶，若我刚刚还没有回过神来，很可能就这么把一杯滚烫的水给泼到了男人的衣襟上。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时候才觉得灵魂实实在在地回到了身体里开始掌控四肢，大脑拖着手腕粗的铁链嘎吱嘎吱地艰难转动起来，平日背的礼节说辞被搅成了糊糊，脖子和后脑勺连接的地方感到发麻，然后逐渐蔓延到整个头皮——大概是我当年在高考场上解数学压轴题最后一问的感受。

“原本还有一个守夜的小太监，秋天那场时疫没有撑过去。臣妾觉得难过，也觉得自己已经被照顾得很好了，便没有再做其他安排。”我听见自己这么回答，说出口才意识到忘记了加“回皇上”，好在他看起来并不介意。

我第一次有机会这样近的看我的丈夫，不是和他牵着手走在落满法国梧桐叶的街道，也不是在挤满了人的火锅店里捏着号坐在一个凳子上拿手机看游戏直播，更不是在风吹漫天落花的山间满怀期待地看他一点点就要亲上我的额头——我并不是一个期待爱情的女人，在这之前我一直这么觉得，我觉得婚姻是两个人试图规避未来风险的妥协。但是我僵硬而卑微地为我的丈夫奉上一杯这个宫殿里能找到的最好的清茶、偷偷地观察面前这个年过半百、正站在这个国家权力顶峰的男人，我的眼睛莫名其妙地开始酸涩，却不知道委屈从何而来。

我甚至现在才看清他眉头上的皱纹，深得就像要把这个国家所有的秘密都埋葬在里面一样。平心而论他年轻的时候应该不难看，即使现在被长年累月的病痛和操劳折磨走了一大部分精气神，身上也的确能感受到那种玄妙的皇家天威，让人感到敬畏。翊王和晋王可能外貌都更肖似他们的母亲，也可能是他们还没有被完完全全被至高无上的权力经年浸泡出这样一双眼睛，所以让我觉得他们父子不大像。

“阿阮说你是个心肠软的人，和她很合得来。”他声音温和下来，“这么久了朕都未曾来瞧你，可怨朕？”

“臣妾不敢。”我低垂着眼睛按照记忆里各种小说的模板回答问题，难道他觉得这个问题从他嘴里问出来能得到别的答案吗？

“那是不敢，不是不怨了？”他接过我手里的茶，慢悠悠地往杯子里吹了口气，里面的茶叶也慢悠悠地旋转着漂浮。

“臣妾是寻常女子，女子以夫君为天，自然也盼皇上能来看臣妾。”我抽了抽嘴角，一边庆幸自己从前无聊时的阅片量一边毫无愧疚地抄作业，“但是臣妾知道，皇上不只是臣妾一个人的夫君，更是天下苍生的指望，皇上政务繁忙更要以龙体为重，臣妾只要日日祈祷皇上安康心就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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