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四章(2/2)
“诶呀。”祝唐发出一声极其微妙的惊叹,嘴角的笑意加深几分,有点不真实,又有点过于真实,“这算什么?一手带大的孩子到叛逆期了?”
侮辱来得如此真实,即便是云端,也恼怒起来,“你!”
“那我就满足你吧。”祝唐握住剑柄,从剑鞘中抽出一线冷冽,挥向云端,在云端的喉间停下。男人的音色依旧冷淡,“如果你赢过我,就按你说的做。如果你输给我,我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办法,让你老老实实听话。”
“……”云端垂下目光,剑尖映衬着月色,反射出刺目的光。华光自成一线,为这没有感情的兵器多加了几丝寒意。
他紧了紧手掌,左手反复犹豫,终于握住他的剑。他看向祝唐,忽然意识到,一开始他就不应该对祝唐有所期望。
他能期望什么呢?
如今的刀剑相向吗?
名为“兑”的长剑发出铿然清鸣。
一场战斗开始之前,没有人知道这场战斗会如何开始。
两把剑,两个人。楼顶的天台为他们提供了绝佳的战斗场所,被封锁的街道上一丝声音也无。
天地寂静。
寂静得能听清风声。
剑刃第一声相交,打破了这份寂静。
没有人使用御者的力量,这只是单纯的较量。
云端从一开始就占了上风。
他的剑从来准确无误,切中要害,和他这个人有很大的不同。他的委婉,温和,柔软,在他的剑中看不出一丝一毫。
每一次的挥下,每一剑劈斩,都指向最致命的要害。
这就是他所学的剑术,仅此而已。
直接,直白。用力量的纯粹压制,逼迫着对手的松懈。
也或许,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和他的相似。
祝唐退却,从容不迫地退却。
无数次将取下他性命的剑,在无数次千钧一发的时刻,被他轻易挡开,或是化解。
他还没有进攻。
身后是天台的边缘。
迎面刺来的剑刃毫不留情,祝唐错开脚步,身形腾转。脚步从天台的边缘一步踏过,回身间,剑已抵上云端的脊椎。
避无可避,退无可退。云端的处境,这一剑是最好的白描。
祝唐的声音从云端的身后传来,“问题是准确直接的好,但是,剑还是委婉退让的好。”
握剑的那只手臂垂在身侧,祝唐没有再近前,转身往回走去。
祝唐走到通往室内的门前,耳畔风声被划破,锐利的剑锋斩破初冬的寒风,紧贴耳畔。
“铮——”
祝唐的剑已挡住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他退开几步,看着云端,“规则随时可以改变,如果你愿意的话。只要你能赢我一次,我之前说过的话还作数。”
“……”
一而再,再而三的侮辱和轻蔑。云端紧握住兑的手,月光在青色的血管下落下恼怒的阴影,心底有一丝怒火被挑拨点燃。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第二轮进攻如乍起的寒风,瞬间撕裂最后一点温情的面具。
血液滴落在地面上。黑夜中,黑色的血液。
一声暗含嘲讽的冷笑。祝唐躲过云端的进攻,手臂上的伤口令他的动作迟缓不少。云端气势不减,足见恼怒。剑锋钻过空虚的守备,大有立斩于前之意。
这一剑并未如能如预期。
云端趔趄一步,扑了个空。
祝唐已闪至云端身侧,剑换至左手,再一次稳稳架在云端肩上。
“疼痛会令人失去行动的能力。”祝唐说,“但是,怒火会令人失去判断。”
说话的间隙,云端再一次回身反击。
祝唐向后跳开,边战边退,并不进攻。一张神色冷淡的脸上是难以捉摸的微笑,他犹有余裕,从不急于求成,也不在乎一时的胜负。
没有人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反击。下一秒,下一分钟,或者更久。但是,只要云端不能突破他的防御,他就不算输。
这规则的道理如此简单,只有输赢。不问平手。
也不可能平手。
楼顶天台的地方不大,祝唐又一次被逼至边缘。在他想要错身的时候,终于露出一丝破绽。
寒芒急遽。
“真是不长教训。”祝唐故技重施,避开云端的攻击。就在他要拿下第三次的胜利时,剑锋破空斩下。
云端手腕微错,长剑自手中转过,拦腰斩向身侧。
祝唐会出现的位置。
祝唐的脸上划过一抹愕然。
金属相撞的刺耳声音划开沉寂的夜色。
两人各退一步。
云端沉默着,注视着祝唐。
“我不会在同一场战斗中犯两次相同的错误。”
许久后,云端说。
“下一剑,你会输。而我会赢。”
祝唐嘴角的弧度没有丝毫的动摇和变化,他从来就没有为任何存在动摇过,“是吗。但是,我还没有进攻过。”
话音轻落,长剑掀起的风声也犹如柳絮轻棉。那是春日里比羽毛更轻柔几分的亲吻,亲吻着死亡,亲吻着鲜血,亲吻着云端脖颈上跳动的脉搏,用最冰冷的剑尖。
云端听到剑锋划破血肉的声音。祝唐的剑,他的血肉。
从他的颈间划过,刺入血肉,掠过耳畔,割断一缕头发。牵扯出一道长而丑陋的血痕。在望不到尽头的冷暗夜空中,如坠落的星子,呛哴着,落在地面。
死一般的寂静。
死亡的声音,是寂静吗?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下雪了。”
十一月份,初冬,第一场雪轻飘飘地落下,在温热的指尖上,化为晶莹的水珠。
方画站在窗前,伸手调皮地触碰着这冬日里的精灵。
御中庭不会下雪。她已经快要忘记了,忘记雪的颜色,雪的温度,雪的模样。
可今天,她又重新见到了它。
雪,洁白无瑕的雪,纯洁的代名词。但是,融化在指尖上的雪珠里,浮动着看不见的灰尘。
世人称颂白雪的时候,恰恰忘了,是灰尘造就了雪花。
“命运是什么。”
雪花从高空落下。倒在地上的身体,制服上覆盖了一层细雪的白色。室外的温度让它们旋转,舞蹈,不至融化。
祝唐看着他的剑,看着云端颈侧难看的伤口,看着天空,“知道吗?”
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那把剑的名字是‘乾’,每一任的指挥使接受它,接受一份权力,接受一份责任。从我触碰到它,那个时候开始,我突然想起这两个字,命运。
“我接受的不是什么权力,也不是什么荣耀,只是命运。
“就像是,我和你终究也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而你,会走到最后那一步。
“那就是,命运。”
祝唐胸膛起伏着,胸腔中有什么东西积蓄着,翻涌着,最终只是一声轻不可闻的低叹。
“这个世界,最初的样子。”
他仿佛自言自语,已经不在乎会不会得到云端的回应。
“这个世界,最初没有‘门’。
“你想关闭门。
“我只想毁了它。”
仅此而已。
“你能做到吗?云端。”
被提问的人只是沉默着,颈侧的伤口还在流血。红色侵染了单薄的衣衫,温度和血液一同流走。云端看着祝唐,俯视着他的“手下败将”。或许如此。在祝唐的身上,失败只是一个无力的名词,不足以,也不配形容他。
“为什么?”云端听到自己的声音,从什么遥远的地方传来,被寒风冻结,缺乏温度,“既然你一开始就要毁了它,又为什么放任它被打开?因为你,因为你的放任,有多少人……你敢告诉他们这是你做的吗?”
“若欲立之,必先破之。”祝唐笑了一声,“人类所生存的这里,没有[钅末]。”
“……”云端胸膛剧烈起伏着,是愤怒,是悲哀,亦或是一点,奇妙的,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怜悯?
“所以回答我,你能做到吗?”祝唐看向云端,看着云端的眼睛。他的眼神依旧平淡,平静,深不见底,透出一份无法用语言来诉说的坚定,和偏执。
“如果你做不到,那些人的死亡就只是死亡。”
没有任何意义的流血,不叫牺牲。
云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祝唐。
他站在黑冷的冬夜里,初冬的寒风还不够凛冽,第一场细雪在他的眼前纷扬落下。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样的姿态是面对着什么。
对于祝唐来说,他的目标,他的敌人,他的毕生所求,都是为了什么。
无上的荣耀也好,无穷的力量也罢,他只是想要改变这个已经脱离轨道的世界,恢复这个世界本应该有的秩序。站在这个位置上,对他来说,只是这个目标上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过场。
什么都不重要。
对他来说。
正如他所无数次提出的疑问,命运是什么?
不是所谓的预言,也不是什么所谓的改变。对他而言,命运就是一次理想对现实的宣战。
仅此而已。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我会毁掉门。”
“那么,我承认,你赢了。”祝唐闭上眼睛,雪花在他的睫毛上停驻,融化,滚落,“放手去做。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