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2)
“朕让你编画谱,不是要你教世人如何画画儿,是要教后人知晓,世间曾有这些个人物。”
道君皇帝翻了翻李契兰呈上来的东西,半晌无语。拿去画院教教生徒入门倒是不错,却担不起本朝第一画谱之名。皇帝有些可惜,李契兰诗书读得不多,长于京城,比之蔡元长之流终究浅薄太多。可惜蔡元长虽懂投其所好,却掺杂私心,不如李契兰纯粹,一门心思替他编画谱。罢了,安得两全之法。李契兰年纪轻轻对各流派能有这番见解,旁的也不必太过苛责。
皇帝内心思绪轮转几番,却见李契兰只是漫不经心听着,神志不知游荡至何处。皇帝一记冷哼,方叫回了他的魂。
李契兰立即谄媚一笑,连声应是。
皇帝哼了一声,道:“是什么是?依朕看你先去评诗,沾点诗意,待分清何谓画技,何谓画境,再来论画。”
李契兰心想,报应不爽。皇帝嫌他画谱编得死板无趣,一如他嫌庄殊落笔便成死局。
前几日他想看庄殊的线描,庄殊便特意画了牡丹,花瓣繁复,倒也画得一丝不乱。只是用笔过紧,缺乏变幻与灵动。李契兰看了便让他先将吴道子的粉本摹一遍。庄殊这回没替自己争辩几分,踏踏实实去学那吴带当风。
道君皇帝见他又出神,面露不豫。李契兰趁机撂挑子道:“官家可抬举我了,我一个半路出家的,资历浅薄,又不讨喜,编书这种活儿还得倚靠翰林清贵,他们熟门熟路。您派我去,可不是去跟他们唱反调?”
画学与太学原本是一家,只不过画博士与文人相好,平日对自己下头的画生们倒多有打压,皇帝也都知道,遂道:“朕瞧着你们舒服日子过久了,吵吵架又何妨。”
李契兰大喇喇往皇帝身边一躺,佯作叹气道:“官家也不向着我,我哪敢呐。”
“你这泼皮,还教朕如何向着你?朕待几个哥儿都不如待你这般。”
李契兰笑而不语。皇帝半生顺遂,他未尝过求而不得,未有过情之所钟,他诸事皆能,诸般皆爱,他是倾人间最盛的富贵供养的帝王,自然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或许是李契兰看向他的眼神太过,道君皇帝久未被他如此注视着,一时忘乎所以。他想起了郓王府上的少年,鬼使神差相问:“听说你新近收了个徒儿,比之你当日如何?”
那庄殊他虽喜欢,却有着用腕的硬伤,那日一时兴起遣了太医去瞧,随即被他抛诸脑后。皇帝一眼看出少年的心手不一,用意愈精,便愈恨笔力轻浅,不如不耽于此道,倒可免去许多纠结苦痛。
李契兰回道:“未甚工,乡野小子比不得贵胄公子。”
“未甚工”是蔡相对他自作主张的点评,仿佛出了口恶气,狠狠嘲弄了一把这个攀龙附凤的年轻人、旁人恭维皇帝口称的天才。
值得玩味的是蔡相主编的宣和书谱,称其“行书如贵胄公子,意气赫奕,光彩射人。”李契兰当时看到此处,险些一口水喷了皇帝一身。
不得不承认蔡元长一笔字为人称道。可惜经年累月浸在权术中,而今他那老谋深算的面孔早已算不得矜贵,惜才如道君皇帝,怕是也看腻了罢。或许皇帝怕他再整出个贵胄公子来,才遣旁人去编画谱。
皇帝恍若未闻其中意,又问:“你方才与朕诉苦,听闻你这些时日出入府库都将他带在身边,便不怕他叛了师门?”
李契兰道:“趁早走上正道倒是好事一桩,只怕苏学士要去庙里烧高香。”
皇帝追问:“这么说,你是自诩邪魔外道了?”
李契兰勾手解了皇帝腰封,“我方才瞧着国师在宫中做法,官家便叫他降了我这邪魔外道罢。”
殿外风拢月明,暮云收尽。花动一山春色。
又一夜未归。李契兰回到画院,便有小僮来报庄殊昨儿在屋里昏睡过去,不巧碰倒了烛台,引得火烧了半角桌子,这才被外间扫洒仆役发现。好在庄殊只被燎了半截头发,灼伤了一截手臂、小半边脸。这会儿人已经醒了,恹恹坐在床头,见李契兰进来,抬着头看他,露出额上的灼痕。发丝被烫得凌乱,连眉毛都飞了半边。
李契兰见他这等狼狈模样竟是心下一软,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发丝,不料被他僵硬地避了开去。
李契兰一滞,道:“我教你摹吴道子,又不是教你真跟他去做了神仙。左右入冬前你都得学他,三更半夜不睡觉做什么?”又道:“你待着,正巧我从宫里要了位大人来给你看腕伤,稍后便到。”
李契兰没闲着,打量走水的一隅,只见余烬里剩下几角焦黄的绢帛,湖笔只剩笔杆,倒跟庄殊那半截手臂似的。地上散着摊颜料,犹如沾了灶台灰烬的油脂,闻着味道刺鼻,加了香料只是欲盖弥彰。
调色是有讲究的。山水设色所需的石青石绿只能磨制成粉,临上色将粉末加胶调和研制后方可使用。石色在胶中浸之过久,颜色即发灰,却不知是哪来的黑心商人以毒固色。李契兰精于此道,一眼瞧出名堂,当即对庄殊直言用它不得,长久有损性命。
庄殊冲他抬头一笑,道:“李大人,有没有人说你很啰嗦?”
李契兰却收敛了笑意,直勾勾看着他,重复道:“你不想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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