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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夏明光把脚伸进来踩她开始, 到夏老爷子从厨房出来的这段时间, 元恪的内心活动其实很丰富——她在纠结是把这盆洗脚水扣在夏明光头上比较好, 还是让夏明光把这盆洗脚水喝了比较好。
但最后她两样都没选,一直“坚持”到夏老爷子从厨房出来。
果然,夏老爷子一看就炸毛了,当即冲上去把夏明光强行拎出来。
夏老爷子示意元恪要给她重新换盆水,元恪考虑到这个盆子实在太费水了,就算了,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了。
夏明光赤着脚在地板瓷砖上踩出一串水印,元恪坐在沙发上, 愤愤地和他对视上了。
他脸上还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元恪突然后悔没把洗脚水掀他头上也没让他把洗脚水喝下去。
真是仁至义尽。
水烧好了,夏老爷子黑着脸扔了个小破盆给夏明光。“这个是你的!”然后从浴室里拖出了自己的超豪华泡脚桶,和理疗床还是配套的。
那个小破盆勉强能盛得下夏明光的脚。夏老爷子掺好水, 把脚伸进超豪华泡脚桶,水差不多没到膝盖那个位置, 然后一脸享受地闭眼往沙发上一靠。
一时间, 很安静。
元恪趁夏老爷子闭着眼,抓紧时间又和夏明光瞪上了。
反正她觉得现在这个场面说不出的诡异——三个人坐在客厅里洗脚。夏老爷子非常享受, 元恪觉得异常煎熬。
盆中水由热变温,元恪觉得差不多了,抓过刚刚夏明光扔在沙发上的那块新毛巾, 擦了擦脚, 穿上拖鞋, 准备去倒掉这盆水。
夏老爷子听到动静,睁开眼,支使夏明光:“小明,你去找把新牙刷。”
“哦,然后把你妈妈的衣服找件出来。”
……
“你睡我的床吧。我的床软。我爸妈喜欢睡硬床,那个床太硬了。”夏明光把洗漱完毕的元恪推进了自己的房间。
夏老爷子怕元恪嫌弃夏明光,又支使夏明光换了新的床单和枕巾,最后从衣柜里抱了床新被子出来。
夏文柏和梁宵有时候也会来这里住下,有间专门的房间给他们睡。夏明光去那间房间的衣柜里找了一套梁宵的睡衣给元恪。
元恪坐在夏明光床上,捏着自己的左膝边出神,身上穿的还是校服。夏明光推门进来,把梁宵的睡衣塞给她。
夏明光从她坐下洗脚开始,就注意到她手上时不时有捏膝盖的动作。
“你膝盖怎么了?”
元恪捏膝盖的时候略皱着眉头,从表情上看就能看出来她不舒服。她的膝盖从运动会那天开始,就会时不时地疼一阵子。疼劲儿上来的时候,她只能通过捏这种方式来缓解那种痛感。
夏明光问句一出口,才意识到她听不见。
他转身出屋,从客厅里拿过手机,重新回屋,示意元恪看微信。
他敲了一行“你的膝盖怎么了?”
元恪简单直接地回复了一个字——“疼”。
夏明光刚想敲下一行“要不我明天带你去医院看看吧”,敲了几个字,然后全部删掉——不行不行,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她肯定不会去的……要换个其他方式。
他正琢磨着用一种什么方式说服元恪去医院,手上手机震了震——
【元硌】:夏老师,我觉得我可能对你有误解。
【元硌】:不知道这种感觉对不对。
【元硌】:可能你也对我有误解。
还真被她说准了。
从夏明光知道那个年轻男人是她哥哥开始,他就意识到了,自己可能对元恪有很深的误解。就像金染说的,元恪的生活很正常,没有他脑补得那么惊心动魄。
【元硌】:我其实是个不喜欢向别人透底的人。
【元硌】:但是夏老师还是可以知道一点的。
看到这两句,夏明光小心脏狂跳了两下。
他侧过头看元恪。
元恪微佝偻着背,也侧着头看他
夏明光重新把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回复一句:“我也不喜欢向别人透底。但我的事,你也可以知道一些。”
双方意思都很明确了。
最后元恪回复——
【元硌】:哦,那夏老师先说,我再说。
夏明光默了片刻,而后敲下一行字——
“从前,有个孩子,叫小明……”
-
这个叫小明的孩子,三岁以前都是跟着自己父母生活的。所有人都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直到,小明长到三岁,还不会说话。他爷爷奶奶才意识到,他们犯了个错误。
那时候他爷爷奶奶刚从信用社退休,为了不耽误小明以后上学,他们离开了乡下老家,跟着儿子和儿媳妇搬到了城里。
三岁以后,小明离开了自己的父母,开始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爷爷奶奶教会了他说话。
那个时候小明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父母和别人的父母有什么不同。
除了……他叫他们“爸爸妈妈”,他们没法回应。
小明长到六岁,他的爷爷奶奶出于考虑,让他推迟了一年上小学。
六岁那一年,小明的爸爸妈妈跟着他的爷爷奶奶回了趟乡下老家,在那里补办了婚礼。
小明特别喜欢自己的爸爸妈妈,尤其是妈妈。他妈妈长得非常漂亮,还会跳舞。他爸爸妈妈补办婚礼的时候,他的妈妈打扮得像仙女一样。小明特别高兴地一直帮妈妈举着婚纱的裙摆。
后来那天,他站在人群里看着自己的爸爸妈妈的时候,忽然有几句话钻进了他的耳朵——
“小夏真是转运了,那么个条件娶了个这么漂亮的媳妇!啧啧啧!”
“哪来的转运啊!他这个媳妇啊,和他一个样!也是个哑巴哈哈哈!”
“啊?也是个哑巴呀?我还以为他转运了呢!”
“哎,你说老夏他们两口子怎么这么倒霉!唯一的儿子,给折腾成个废人了!”
“还有这姑娘,长得这么漂亮,居然也是个废人,真是可惜!”
“谁说不是啊!白瞎了长得这么好看!”
小明站在原地,愣了很久。
他从那天才渐渐明白,他的父母和正常人不一样,他们是正常人口中的“废人”。
还有,关于他妈妈,从那天起,他深深地记住了两个形容她的短语——“可惜了”、“白瞎了”。
一切都在他六岁的夏天悄然发生了变化。
之前和他一起玩的小伙伴都去上学了,只有他在爷爷奶奶的安排下,准备推迟一年上学。
夏老爷子和夏老太太觉得由于他俩的疏忽,导致小明三岁才开始学说话,干什么都比同龄人晚一些。他们怕他上小学跟不上进度,所以想等到他七岁再把他送进学校。
同年生的小伙伴背着小书包去上学了,他们极富优越感地跟小明说:“小哑巴,我们去上学了,没人陪你玩了。”
小明不太适应这个新称呼。最后他说:“我不是小哑巴。没关系,我可以自己玩。”
他们又说:“你爸妈都是哑巴,为什么你不是哑巴呢?”
小明认真地把从爷爷那里学来的解释给他们听:“我爸爸妈妈都是后天药物致聋,在他们很小的时候,他们还没来得及学说话呢,先聋后哑。他们没有聋的基因,所以我不聋,我可以学说话的。”
其实他那个时候根本弄不清什么是“先天后天”,什么是“基因”。他只会认真地跟他们解释。
小孩子的恶意是不能小觑的,有时候这种稚纯的恶意要比成年人的恶意更直接、更可怕。
后来他们以欺负小明为乐,边拿石头丢他,边笑着叫他“小哑巴”。
小明眼泪汪汪的,但没有还手。
他们变本加厉地欺负他。
小明的爸爸妈妈每周都会来看他。
小明已经不跟任何人玩了,通常都是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叠小石头玩。
爷爷奶奶做好了饭,小明的妈妈下楼来找小明。
那群孩子看见小明的妈妈,笑得更欢了。“哑巴!哑巴!漂亮的哑巴!”
小明的妈妈听不见那些恶意的嘲讽,她只能看见那群孩子脸上的笑,她以为他们很欢迎她。小明仍旧默默地蹲在地上不动,继续叠小石子。
小明的妈妈绕到院子外的小卖部,买了一包“小矮人”雪糕回来。
这种“小矮人”雪糕一袋里面有七支小雪糕,适合分给一群小孩子。
小明的妈妈请他们吃雪糕,那群孩子笑嘻嘻地打掉她手里的雪糕。
雪糕掉在地上,混着泥土,化成一滩污水。
他们从中找到了无限的乐趣。
甚至在小明的妈妈面前,他们继续朝小明丢石头。
小明的妈妈着急了,她想拉小明走。
但小明跟她较上了劲,两只眼睛泪汪汪的,蹲在那里不出声,也不起来。
一块石头打在了小明身上。
小明的妈妈本能地蹲下,把小明圈在怀里。
那些石头都打在了她身上。
其中一块尖利的石头,把她护在小明额头上的手,砸得血肉模糊。
那群孩子见了血,吓得四散逃跑。
小明的妈妈,手和脸一样漂亮,但从此她左手手背上,留了一道疤。
那个时候的小明,不知为何,对自己的父母,忽然没来由得觉得一阵厌烦。
他们是他受侮辱的根源,尤其是他妈妈,他很厌恶她每次来叫他回家吃饭的时候,嘴里不自觉地发出的嘤嘤啊啊的声音、很厌恶她一次次讨好式地想请那些充满恶意的小孩吃雪糕。
从那以后,小明开始疏远自己的父母,把爷爷奶奶当成他的全部。
他上了学,努力地学习,每次都拿高分回家,因为这样爷爷奶奶会高兴。
老师布置的母亲节作业,对妈妈说“我爱你”。小明扭捏地跟爷爷奶奶说:“我爱你们。”
小明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也渐渐找到了幸福感。
后来他也从爷爷奶奶那里,听说了一些关于他爸爸的事情——爷爷奶奶的老家里,有一座别人送的洋钟,每到整点就会敲钟。他爸爸很小时候会怕那个钟声。直到后来有一天,爷爷奶奶偶然发现,他爸爸不再害怕那个钟声了。再后来,他们意识到了——他听不见了,耳毒性的药物剥夺了他的听力。而他爸爸那个时候很小,还没来得及学说话。爷爷奶奶觉得愧对孩子,从此以后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孩子身上。他爸爸再长大一些,到了城里的聋哑学校上学,一上就是好多年。再后来,他从聋哑学校领了个姑娘回家,他们是同学。那个姑娘就是小明的妈妈。
夏老爷子和夏老太太以前的精力全在儿子身上,后来的精力全在孙子身上。
小明有时候也会觉得难过,尤其是在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别人去的都是爸爸妈妈,只有他是爷爷奶奶。他们一把年纪了还要为他操心这些事情。
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前欺负过他的那群小孩,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们向小明道歉,见到了小明的爸爸妈妈也会礼貌地招手了。
他们还试图学一些简单的手语,方便和小明的爸爸妈妈打招呼。
他们来问小明“这么比划梁阿姨能看懂吗”。
年龄的增长让他们褪去了儿时的不懂事与恶意,他们试图来弥补自己儿时的过错。
但小明永远记得当时自己的回答。他没有原谅他们,他把他们的恶意重新奉还给了他们。
他说:“想学手语?可以啊。我先把你眼睛戳瞎,让你来教我学盲文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阴狠,表情更森然可怖。那些孩子怕了,他们再也没出现在他面前。
小明忽然意识到了,别人怕自己,原来这么有快意。
儿时的恶意解决了,新的恶意又来了。总有好事之人,会拿他父母的事嘲笑他。上初中的时候,小明学会了打架。他打得越来越狠,越来越多的人怕他。
上高中以后,小明还是秉持着原来的态度——谁敢拿他父母的事嘲笑他,他绝不手软。
有次他一个人打一群人的时候,旁边某路人,边嚷嚷着“以多欺少”,边冲上来帮他。结果那个来帮他的傻叉居然晕血,在见血之后像面条一样软倒在地上了。那群人以为出事了,吓得一哄而散。
他最后一次打架是在高一,临近暑假。
他把对方打得半死不活差点死在医院。
六中要开除他了。
他的班主任叫王爱红,是个好老师,她知道他家庭情况特殊,一直在校长室求学校不要开除她的学生。
他的爷爷奶奶也来了。
那个时候,他的奶奶已经病入膏肓了,但她听说他要被开除的时候,还是挺着快散架的身子,硬是撑到了校长室。
最后看在他病重的奶奶的面上,学校没开除他,给他记了留校察看。
医药费是他爷爷出的,后来听说他班主任也垫了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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