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1/2)
心意一笃定,时光就淌成了一条隐秘的河。只要活着,终有一天还能回到长皇子身边。隔了千山万水,只这一个念头,便不觉得远。
傅红雪身上有几处箭伤久治不好,熠王罢了宫里的医官,召来一位军中的大夫。
大夫看了伤,诊了脉,说是箭镞嵌得过深,金石之冷入了骨,仗着年纪小、气血盛,才熬过这些时日,可就算一时好了,日后一遇天寒体弱,也定要复发,到那时寒侵四体,气血凝滞,恐有性命之忧。需得趁着伤口尚未全然愈合,将寒气引出才好。大夫说,殿下可信我。
熠王说,已为先生在寺中备下了安顿之所,有医侍相从,但凭吩咐,公子的伤就有赖先生多加周全,务必,保得日后无虞。
大夫允下,当即配了两剂方子。一剂叫人取山南之泉,平旦煎成,与伤者饮下。另一剂,他自入深山采撷,捣成药汁,洒在香炉之中,日夜焚着。
待得七日,以匕刃剖开伤痂,剜去血肉,施以针灸,引出陈血,以药汁敷裹伤口,每至暮时换一回药。待得七日,又引陈血。
旭凤在屏外守着,血的甜,和着药的苦,绵绵地透过来,一室都是疼,屏内竟半点声息也无。他要进去陪着,大夫只是不许。
他不知道,傅红雪不怕大夫的刀,最怕的,是平旦时分那药,日复一日,苦得他只没把一腔脏腑呕出来。
傅红雪从小怕苦,在重明宫,若病了,是夏日,九歌就在袖底藏一颗桂子糖,是秋日,捧一把槐花,悄悄掖在他手里,哄他喝药。
长皇子见了,就要打发九歌下去,坐在榻旁尝了药,偏说没那么苦,就如同七岁那年,陪他一道挨饿一般,半是要挟,半是央求,一匙一匙喂他。好像那人说不苦,他便觉得不苦了。
不见大夫时,傅红雪就在竹舍中抄写母亲生平常诵的几卷经文。掌灯时往藏经阁,同寺中的无字上师弈半局棋。
旭凤怕扰了僧人清修,或朝明或暮晚,只身信马而至,连个侍卫也不带。他从山下街巷人烟之中,携来诸般稀罕物事与傅红雪解闷,人若不在竹舍,他也不等,只小坐一会,把那傩面具、皮影戏偶留在一案经文中,又信马去了。久之,只见那横眉竖目、芙蓉如面,一桩一件向檐下垂挂了,像是等着他。
四十九日,大夫把染了血的帕子呈于熠王看过,道是肌骨中不见陈血,几处箭伤应是无碍了。
熠王礼过,谢过,又十分挽留,说公子伤未全好,身子又失了调理,实在放心不下。
大夫也就答应,再留七日。
旭凤入得屏内,见傅红雪伏在榻上,像是睡着了,手却仍攥在枕边,指节苍白,旭凤知他还在疼着,覆了轻裘在他身上,把那只手牵过来,在掌心捂暖了,忽听得檐外一声清唳,静了一时,又是两三声。
傅红雪缓缓抬起眸子。
旭凤道,是寒鸦。
傅红雪挣了挣,要撑着起来,旭凤拦他道,往后,寒鸦要常来的,等你好了,日日都能看。
寒鸦的鸣叫,儿时在边城也听过,空喇喇、孤寂寂的,傅红雪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七岁以前,父亲的大帐中。
旭凤看着他,说,你就像我小时候。
他道,小时候,头一次随父亲秋狩,车马浩浩荡荡,来到一片茫茫的水边,有个嬷嬷同我说,水中有小洲,住着河伯。我望不着小洲,就往水里走,一个人去得好远,让水草绊在踝上,险些淹死了。兄长为救我,也落得一身伤。
旭凤说,回宫以后,母亲问我,小洲、河伯是何人说的,我只知是个嬷嬷,记不得长什么样。那场秋狩,宫眷、皇子带了十几位,嬷嬷多了,谁也不清白。父亲于是降罪,把那一行中有点年岁的宫女都杀了。我夜夜听见那些宫女在回廊下哭泣鸣冤,同兄长、母亲说了,都不信,后来就不说了。这事传遍了后宫,别人都说中宫的小皇子溺了一回水,吓成了失心疯,说得母亲也怕我真是疯了,只好送我到寒音寺修行。
旭凤说那几年光景,他只同寒鸦说话。他说,寒鸦什么都听得懂,你有心事,就同它说罢。
翌日天白,又听见寒鸦的鸣叫,傅红雪披衣起来,窗一推,几只寒鸦背上驮着晖色,扑棱棱掠过竹舍,向一寺晨雾中飞去。
几只又几只,飞成了阵。傅红雪临窗立了一会,数来,竟有百余只。
窗下搁着桃木小匣,半揭开了,匣中两朵荷花酥,他拾来一朵,捧在茶盏中,推门,在竹舍前听了听,鸣声是向着供奉殿去的。
殿前多了一尊白石,琢成菩提树之象,上有承露台,寒鸦就纷纭栖在树上。
傅红雪在树下,扬眸静观了片刻,放下荷花酥。不久,就有几只寒鸦下来啄食。
晨间洒扫的小沙弥见了,把竹帚倚向殿门,往殿中去了,不多时,端出一碟揉碎的糕饼。
小沙弥诵了一声阿弥陀佛,把糕饼交在傅红雪手中道,公子的荷花酥,怕是寒鸦当不起。
他修行未久,于红尘中事还十分乐道,喋喋地说,这荷花酥是城南看云斋的手艺,师傅信佛,一日只做九九八十一朵,贫富不问,童叟无欺,熠王殿下一大清早送来,怕是天不亮就在看云斋门口等着了。
原来,熠王来过。
傅红雪持着一握糕饼,轻抛开去,寒鸦纷下,一只停在腕上,从他手中啄了一粒糕饼,一双眼睛乌乌然同他对望着。
小沙弥兀自想了一想,一拍脑袋道,错了错了,师父说众生平等,没什么当不起,还是公子通透些。又道,师兄们常说,寺中的寒鸦不知听过多少位上师讲经,修为高得多,我们得称一声长老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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