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1/2)
玄武侯入葬那天,润玉立在高阁上扶阑远目,仪仗从昔日将军府邸,沿长街缓缓向南行去,出城门,隐入郊外林中,望不见了。
傅红雪向着那一方跪了许久,润玉看着他,轻声说,同父亲道个别。
他便抬手,齐眉,俯身,稽首,行了一回大礼。
树上的栖鸦哑声一鸣,振羽,离枝而去。
傅红雪用心扮着重明宫小侯爷的样子。
守孝未足四十九日,不着素服。出门,则乘柏木轩车,过朱雀大街,长皇子平日深居简出,待小侯爷如何骄纵,自不必言。
同皇子、宗子在砚阁读书,每每日上三竿才来,逢天寒、雨雪,必得告假,诗书皆不能诵,问对亦不能答。
砚阁大学士见着东宫少卿,便说,听闻太子殿下有忧,只因那位小侯爷是将门之后,其母又是周国公主,长皇子养在宫中,恐有不臣之心。我倒以为小侯爷资质甚为平平,难当大任,不足为虑。
东宫少卿摆了摆手说,大人有所不知,长皇子幼年丧母,陛下恐其不容于宫中,便教上伽蓝山修行,故而不曾在砚阁读书。太子殿下想去,陛下却不允,心结在那时就落下了。长皇子从伽蓝山回来,就迁入重明宫,陛下两次三番的,明里疏远,暗里护着,怎么叫人不忧心呢。
重明宫在夏都西北,是一处荒凉的行宫。
那墙与廊、阶与檐多有坍塌,润玉初来时,就着这将倾之势略为修缮,与星象相合,其间阵势随日夜更替,因岁时不同,遂成一方禁地,生人若闯来,则有进无出。
傅红雪日日醒来,都听见很长、很远的风声。
白昼初升时,他循着风声,推开一扇一扇门,穿过一道一道廊,见着一处柏木为屏、白沙为地的所在,便是见鹿台。
风声起于润玉剑上。乌发,藤簪,素衣,一人一剑,轻疾时如乱雪,沉稳时如悬瀑,尽是望不够的一种种好看。
傅红雪在边城,跟父亲学过刀,又从母亲学过剑,待他看清那剑的一招一式,便想着如何以刀去破,悟得其法,又想着剑如何藏,方能不破。在见鹿台上一动不动伫立了半日,心里的刀与剑早就过了上百招。破不了的,熬成了心事,那一道白衣长剑,常在夜里梦里千回百转。
第十日,傅红雪上见鹿台,九歌正捧一把剑等着他。
九歌说,剑是殿下拜别伽蓝山时恩师送的,一共两把,皆是深冬时节炼成。小侯爷这一把,是伽蓝山巅,草上晨霜所淬,名为朝露,殿下那一把,是伽蓝山下,溪中融雪所淬,便名为晚河。
傅红雪双手接过朝露,剑一启,一抹清光从鞘中迸出。
风声蓦地紧了,扬眸,只见润玉持晚河,翩身一落,挟风一剑便猎猎而来。
傅红雪拔剑一迎,因着九个日夜醒着梦着绸缪着,双刃一接,便不是潦草的招架,乃于一剑之中蓄着数十变数,又从变数之中,引出数十生杀之机。
润玉的伽蓝剑法,远观只觉从容简切,入阵方知每一剑起、剑落,锋隐、锋出,思虑至为周密。
当时傅红雪年少,根基尚浅,破那剑势的法子或能想到,却未必能全然做到,不免落得抵挡不暇,稍不留神便要带上伤。
长皇子待小侯爷,并不像宫外之人所见的那般宠溺,一上见鹿台,言语绝不肯多说半句,剑一出,更如鬼神一般,招招都是必杀之式。
久之,新伤旧伤交叠,一想起那人那剑,身上心上都是疼的。
那时,还未知润玉孤注一掷,深恐时日无多的心境,那一种心急如焚,傅红雪在多年以后方才明白。
每至暮夜,有死士与暗哨潜行而来,将边城与邻国的消息报于见鹿台上。
来人见小侯爷在侧,起初多有疑虑,长皇子却从不避讳,要事、军令,一应隐秘交待如常。
傅红雪渐渐明白,见鹿台便是这一国军情往来的机要之地。边境上八郡十二城的布防,皆出自长皇子之手。
这是秘密,可抵不住东宫暗探广布。太子知悉了皇上竟把边境安危交予长皇子一人执掌,极为忌讳,遂设法令布防机关泄露,欲以布防不力为名,向皇上谏言,削去长皇子之任。玄武将军抵死相守,才令计策落空。
原来,父亲身在边城,却死于一场宫闱暗战。
从边城回来的最初几个月,润玉彻夜不眠,将口令、阵法一一改了。
军情泄露,必是传信者有隙。死士与暗哨没有名册,名字只记在长皇子心里。长皇子悉得异动,便在一支木签上写下一个字,抛至阶下。过几日,有人呈来青铜佩,上头的字正与木签上的相合。
傅红雪渐渐明白,有一支木签落地,就有一名叛徒处决。
润玉抛出木签的一刹那,眸子里泛起的寒意,他看过多少回,仍觉陌生。
可是一旦转眸向着他,目光又春水一般的。
每逢长冬入春,长皇子都要病一回。
病中畏寒,檐外草木扶疏了,窗下还笼着炭火。
不上见鹿台,剑却不许荒废。
天光一破,傅红雪就在阶下练剑,剑上的吟啸,荡尽了一院的春寒。
长皇子倚在榻边,在风中就听得出破绽。
待小窗支起一半,阁门轻敞,是长皇子栉沐已毕,傅红雪收剑,在小院中折一枝梨花,携入阁中。
润玉在屏前烹茶,并不抬头,只问,可是肩上的伤还在疼?
他的伤,他都记得。
傅红雪说不疼了。润玉手中一顿,抬起眸子,他又只得说,疼。
润玉唤九歌,写好一纸方子,叫配一剂药来。
等九歌去了,他转眸见傅红雪眉心低着,小声说了一句,苦。
润玉平淡地回了一句,疼不怕,倒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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