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2)
雨夜。
淅淅沥沥的雨声片刻不停歇,冷厉的风裹挟着雨丝从关不严的窗户吹了进来,带来了深秋的寒意。韩哲临是活生生被冻醒的,十二三岁的少年,还没来得及长成冷热不惊的体魄,便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惊扰了他的黑甜梦乡。他用力把被子往身上卷了几下,企图汲取多一些暖意,然而于事无补。他有些懊恼地爬起来,穿上床边搭着的洗得发白的外套,再瑟瑟缩回被子里,这样一折腾,那点睡意就下去了。没一会,紧闭着的眼睛又慢慢张开了,他盯着天花板,视线在黑暗中却没有真正的聚焦点。
毕竟不是物质匮乏的年代了,哪家哪户也不至于买不起一床被子,但是作为家里一个并不受待见的被刻意忽视的存在,似乎没有人想得起,随着天气的转凉要给这个夏天时候突然来到这个家的男孩换掉他那已经不适合的夏凉被。而这个年纪的男孩大多都没有能力照顾好自己,别说换被子这么麻烦的事情,就算只是天凉了多加件秋衣也要自己的母亲三催四请耳提面命才不情不愿地穿上,仿佛只要穿得稍厚一点就有损“男子汉”的颜面,宁愿在萧瑟秋风中跺脚冻成一个大写的傻帽。
但韩哲临没有这样一个母亲,准确地说,他的母亲在这个夏天病逝了,只给他留下了一个随时会在风雨中坍塌的瓦不遮顶的土坯房和一个破旧的存折。他那个乡下的妈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银行卡,没什么本事,身体也不好,省吃俭用才一点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钱都小心翼翼存进这个存折里,但是后来生了重病,这点钱也很快就捉襟见肘了,也不知道那个瘦小的女人哪来的这么大的毅力,直到她去世韩哲临才发现存折里居然还有一小笔钱,虽然不多,甚至不足以买得起当下最流行的手机,但在那样的条件下还咬着牙给自己儿子剩下这点钱,也实在是很了不起了。
韩哲临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是夏天,这个“新家”跟他一直以来在乡下住的简陋土坯房不一样,别说是正儿八经钢筋水泥盖起来的楼,即使是在这个城市里溜一圈,他家的这个房子也可以称得上不错,三室两厅,他的父亲和“继母”住一间,他们的女儿住一间,书房一间,尽管书房其实几乎是个摆设,但是他们还是留着这个摆设,把那个靠近阳台的窄小杂物间当成了韩哲临的房间。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单人床和一个简易的用帆布搭起来的衣柜之外几乎放不下别的东西,韩哲临自己在床边的墙上钉了个木架子当作书柜,少年人力气不大,木架子嵌入墙内不深,晃晃荡荡的一点也不稳定,好在他除了课本和少得可怜的一两本课外了,否则哪天睡觉的时候非得被一架子砸死不可。至于书桌,反正他也从来没好好写过作业,倒也不烦恼没有书桌这件事。杂物间除了小,窗户还是坏的,大概是原来只用作放杂物,没人常待里面,窗户关不严就关不严了,也没人关心,现在虽然住进去人了,但还是没人关心。韩哲临就在这样漏着风的屋子里,一条薄被从初夏盖到了深秋,直到被这一场透骨寒的夜雨惊醒。
他茫然地想着,也许明天该翘课去买一床被子回来。反正上不上课区别不大,他既没有一个会严厉又不失爱意地叮嘱他不许逃课的母亲,也没有一个会因为他的成绩而焦头烂额的父亲,尽管他的成绩确实挺值得焦头烂额的。他夏天才刚转到这个城市上初二,之前一直在乡村学校上学,乡里的学校小学只有五年,这就导致了他比班上同学都小了一岁,上一天歇半天农忙时候还放假的小学毕业时,他连方程式都还没开始学。初中依旧是在乡里上的,只有语文、数学、物理三门课,数学和物理都是同一个老师教的,没有英语课,因为中专毕业的两位老师也不怎么会英语,干脆就不开这门课了,反正乡下孩子,真正能安安分分上初中的没几个,最后也没有人能去参加中考,稀里糊涂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勉强教会他们认识些字,会算基本的数,懂得天上的星星不会掉下来,这已经比他们的父辈好太多了,然后他们就该奔向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了。都是半大崽子,都是九年义务教育,但教育和教育是不一样的。韩哲临刚来这里的时候,连26个字母都不会,着实让那个年轻的英语老师和那帮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小公主们吃了惊,这个年纪的孩子口无遮拦,三言两语之下韩哲临那点脆弱的自尊就被打击殆尽,再加上身处陌生环境,得不到关爱,一来二去干脆他就破罐子破摔了。
其实他在乡下的时候是个成绩不错的好学生,一直当着班长,尽管也是矮子里拔将军,但班里只有他从不缺课,农忙时别的孩子都被家长唤回去帮忙干活,只有他一个人在破旧的教室里一笔一划认真完成作业。因为他那个妈虽然自己没什么文化,却深知要有出息必须要有文化,把他上学这件事摆在一切事情的首位。但可惜她并不知道,在这样的教育环境下,她即使再有心抓紧孩子的学习,也只会是徒劳无功。
韩哲临至今都想不明白,他这个乡下妈当年是如何认识他当官的爸爸并且珠胎暗结生下了他,他还小的时候,他妈妈还没生重病,长得确实有几分姿色,也正因此,他们孤儿寡母在村里时不时遭受白眼和排斥——那些男人总是忍不住想撩拨他母亲,但长得再好,他妈和他爸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啊。他爸在这个城市里倒也算不上多大的官,但胜在身处要害部门,他爸一开始只是个一穷二白的大学生,家里也挺穷的,考进了他后来的岳父主管的部门,又因为长得高大英俊被领导的独生女一眼相中,从此展开了一段佳话。他爸的职位,也随着岳父的高升水涨船高。本来是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直到他从天而降。
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韩哲临那个病了好久的妈突然像回光返照一样,硬是撑着她病弱的躯体,带着韩哲临辗转转了好几回车,来到这个城市。那天真的很热啊,韩哲临背上湿透了,几缕额发也被汗水染湿,黏糊糊地贴在脸上,显得有点狼狈,他嗓子冒烟似的,口渴难耐,但他没提出来,还是小心地搀扶着他妈妈,直到看到了他传说中的爸爸。
更小的时候,他也会猜测自己为什么没有爸爸,也曾幻想过爸爸的形象,午夜梦回的时候也在心里默默地对着梦境中面目模糊的一个男人喊爸爸。没有男孩子是不想要爸爸的,他也不例外。但是当那个岁月添的皱纹和些许白发都没挡住他正茂的风华的挺拔男人出现在韩哲临面前时,尽管这个爸爸的形象并不差,甚至比他自己想象得都还要好上几分,但他却不由自主地对这个男人生出了厌恶和排斥。
无他,只是若他的爸爸潦倒颠沛,或者病弱穷困,他可以很轻松地接受自己的父亲多年来的缺席,毕竟自顾不暇,又怎么为他担起一个家呢?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如此光鲜,却连接济他们一分钱都不曾有过,难免让人痛恨。
他看出来男人的眼里有震惊,也有不屑和不耐烦,但男人并没有转身拂袖而去,而是把他们带进了一家咖啡厅。这是韩哲临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他看着价目表上那些一杯的价格抵得上他好几天生活费的饮料,最后只要了一杯白开水端给他妈妈。
男人随意地给他点了一杯牛奶。
牛奶的味道韩哲临没记住,那天的细节他也逐渐模糊了,但他还记得他的妈妈是怎么苦苦哀求男人收留他,为了讨好男人,他妈妈让他叫他爸爸,可是韩哲临一直沉默着,就像突然吃了哑药。
女人急了,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快叫呀临临,那是你爸爸啊!”韩哲临不知道那个病弱的女人怎么会那么大力气,这一下拍得他从后背蔓延到前胸天崩地裂的痛。他很想说妈我们回去吧,妈我不需要一个爸。但他还是沉默着,生活的苦难让他比同龄人都早熟,在别的孩子还对生老病死很懵懂的时候,他已经明白了他妈妈目前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也明白了他妈妈牵挂着他,临终前要给无依无靠的他找一个归宿,哪怕是一个并不想要他的归宿。女人很害怕男人会拒绝收留他。
他终于还是没叫那声爸爸。
那个时候他也许只是少年意气,并没有想过一辈子不认这个父亲,然而他不会想到,终此一生,这声爸爸再也没有机会叫出来。
男人最终还是同意了,也许是病弱的女人终究勾起了他的恻隐之心,也许是男孩还没长开的轮廓里隐约刻着他年轻时的痕迹,骨血相连,终究还是不忍心让男孩流落街头。但这个家的女主人可就不这么想了,任哪个女人也不能轻易接受丈夫突然冒出一个半大的私生子,但不知道男人用了什么手段,最后还是哄好了她,让韩哲临住进了他家里,还给他转学过来了,但是他们对外宣称韩哲临是男人的表妹的孩子,表妹不幸生病去世,孩子无处可处,善良的夫妻俩暂时收留了孩子,于是韩哲临就跟那个大难不死的男孩一样,住进了家里放杂物的地方。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