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两杯红茶(1/2)
为了防止被人跟踪,我们要转好几次车。从出租车上下来后,福葛带着我们走过运河边一片植被稀疏的荒地,去取布加拉提为我们准备的车。
我努力迈着我被和服束缚着不怎么迈得开的步子,跟在福葛他们身后在这片崎岖不平的土地上蹦来跳去。不是我童心未泯,是这里坑坑洼洼太多了,实在没法好好走路。我庆幸刚才把行李箱寄存在机场了,否则到了这里,我可能会失去耐心直接把箱子扔到河底。
蹦了一会,我累得满头大汗,好久没穿厚底木屐了,有点不太习惯。福葛和阿帕基看我这样,也慢下脚步来等我,到底意大利男人对女性的绅士风度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我放慢步子小心地走着,努力不要摔倒,突然感觉踩到了什么东西,猛地停下了脚步。
福葛和阿帕基走了几步,见我没有跟上来,转头看着我:“怎么了?”
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刚才踩到东西的右脚,没有说话。
“克利奥?”福葛朝我走过来,我说:“站着别动。”
福葛察觉到不对劲,站住了,阿帕基也跟着转过身来,他们俩都盯着我,神情严肃起来。
“克利奥,”福葛开口,“究竟怎么了。”
我说:“我脚崴了。”
福葛明显松了一口气,阿帕基皱起的眉头也略微舒展:“真是的,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别吓我啊。”
我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抬起头看着他们,很轻很慢地笑了笑,神情安静。
“我踩到地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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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帕基第二次见到克利奥,是在他的未来宣告结束的那一夜之后。
被罢免了警官之职、背负着害死同伴的十字架的阿帕基,终于身心都彻底堕入了黑暗。他终日酗酒,在街头和人数众多的小混混打架,即使伤得头破血流也毫无知觉。
某个下着大雨的夜晚,他在小巷子里喝得烂醉,手里握着酒瓶瘫坐在墙角的时候,一抹明亮的牡丹色突如其来地刺痛了他的眼睛。
“先生,你还好吗……”穿着和服的少女打着一柄红色油纸伞,站在他面前俯下身担忧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阿帕基以为自己在凝视阴翳云层之后的月亮,黑暗与浓红的映衬下,少女不负「浓姬」之名的光洁面庞美得令人晕眩。
为什么唐人街的花魁会在这里,在这个连耗子都不愿出门的雨夜来到一个烂醉如乞丐的男人面前?没人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阿帕基甚至不记得他上一次洗澡是什么时候了,他能想像得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几个月没剪的长发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脸上大概还有没擦掉的血。深色的衣服满是泥泞、又被雨淋湿发臭,还浑身都酒气熏天。换做以前,阿帕基决不能忍受自己变成这副令人作呕的模样,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了。
但少女毫不在意地靠近他蹲下身,面对他身上连自己都难以忍受的刺鼻气味也没有皱一下眉头。她伸出这个年纪的女孩正应当拥有的白皙柔软的指尖,碰了碰阿帕基额头伤口周围凝固的血迹,力道轻得像只蝴蝶在上面停了一下。阿帕基仍旧盯着她,别过头躲开她指尖那一点温度,少女纤细的眉毛终于微蹙起来:“你的伤口这样淋雨,要恶化的。”
她把手里的红纸伞往阿帕基头上倾了倾。
阿帕基看着眼前纤弱单薄得像东方瓷娃娃一样的少女,心里只觉得好笑。他想说即使是唐人街的游妓也不会接近一个喝得烂醉的男人,因为她们知道酒精往往伴随着殴打,没有哪个女人会傻到送上去让人弄得遍体鳞伤。况且他现在看起来就像个流浪汉,居然跟这种危险人物主动搭话,你这家伙的脑袋是不是不正常。
他怀疑这个女孩根本就不是什么妓、女,而是生来受上帝眷顾的女子,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不然要怎么解释她整个人在雨夜里如此明亮,穿着最廉价的和服也没有半点贫贱感。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亚裔妓、女的妆容打扮,却包裹出凌驾于这俗世之上的风雅,浓艳色彩映衬下她的面庞依旧散发出高洁的光辉。
阿帕基凝视着她白皙纤细、暴露在和服衣领外的颈项,像她这样弱小的女人在那些黑帮混混眼里就跟虫子差不多,折断这脆弱的脖颈只需要用两根手指,跟掐死一只小鸡也没什么分别。浓姬,你究竟是如何在这样的环境里活下来,面对那些比你强得多也恶得多的男人,找到属于你的一席之地得以生存的?
他想问问你为什么能在那黑暗的至深处,从比他所见的罪恶更甚的地方,仍然盛放得如此美丽而纯粹。
红纸伞掉在了地上。
阿帕基猛地把少女按到墙上,力道大得仿佛真要掐死她。少女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却没有挣扎没有叫喊,而是任他咬住自己的嘴唇,像只狰狞的野兽那样用牙齿碾磨。蝴蝶结系在胸前的腰带一拽就散,阿帕基粗暴地扯开少女的衣襟,却突然停下了动作。
少女白皙的身体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瘦弱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她薄薄的锁骨上有不止一个烟头烫出的痕迹,再往下是一道一道的鞭伤,以及各种青紫的瘀痕,布满了整个背部,一直延伸到腰腹。冰冷的雨水打在那些伤痕上,又沿着光裸的肩膀滑落,阿帕基抬起头,看到少女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是一片空白。
“为什么?”他听到一个不像自己的声音问。
少女安静地眨了眨眼,睫毛上的雨水落下来,将她唇角被阿帕基咬出的鲜血冲刷开,化作一小股淡红的溪流淌过下颌。她摇摇头,然后只是一笑,什么也没说。
后来阿帕基才知道,浓姬是以寡言出名的,不论在唐人街还是其他繁华区,只要人多的地方她就不愿开口说话。即使是刚刚开始接客、还没有做出名气的那段时间,她也从不叫卖自己,因此常常接不到客人。
她不开口,卖不出去,那个男人多么恨哪。他花钱把她买来,在唐人街租了阁楼,找人专门为她做和服,各种吃穿用度一律都往好了供给她,简直把她当公主一样养着。以她的美貌,只要她肯叫卖,就一定能成为这里的女王,让无数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她偏偏像嘴里含了金子,半点也不愿张开。
到底她不是真正的公主。于是最好的胭脂没有了,香粉发油没有了,和服也少了好几套,拿去给其他姑娘改成小褂之类。男人不给她吃晚饭,要是她卖不出去,就脱了她的衣服,拿浸水的鞭子抽她,打完再上药。
其他妓、女觉得她是个痴傻的,白白地生了一副好相貌,却不肯推销自己。正应了一句话: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装什么清高呢。要是真的贞洁烈女,大可以从窗口跳下去,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即使一直不开口,后来名唤浓姬的少女也成了花魁。
她就坐在窗边,有人来,她不说话,那人要是朝她看,她就冲他笑一下。那笑很真诚,不带任何别的东西,也没有其他唐人街妓、女千篇一律的淫、荡妖媚,就只是一个真心实意的、安静的微笑。
或许就是这样纯粹的少女般的笑容,使浓姬变得独一无二、绝无仅有。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不是真正的公主,而是一个随处可见的、用钱就能买到的、不值得放在心上的妓、女。
这些斑驳的新伤旧痕,就是最好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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