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坟葬旧人(2/2)
这么宝贝的一件衣服,此刻却满是血渍泥垢,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式,也遮不住肚腹那道狰狞可怖的伤口。
下刀的人手并不稳,许是担心伤到胎儿,左一道右一道,破裂的肚腹边能看到横生的刀痕。扈从安手在空中颤了颤,几经试探,终于落在了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庞之上。
这张脸依旧清瘦,摸上去似乎比他离家时还硌手。也不复一贯带笑温柔,像是死前遭受了极大的痛苦,表情无比狰狞扭曲,目眦尽裂,血丝溢满眼眶。
扈从安死死咬着唇,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奉芽楼进怀里,身体里像是有把利刃在翻搅着他的灵魂,每一寸皮肉都承载了无尽的伤痛。
视野越来越模糊,他张了张嘴,连气音都发不出来,酸涩不断涌进喉头,在心口烫开一个又一个空洞,鲜血淋漓。
这巨大的悲恸扈从安避无可避,只能徒劳地亲吻奉芽细碎凌乱的额发,把她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余晖普照万物,世界欢欣向荣,留他独处无间炼狱。
扈从安抱着奉芽到了山上温泉,细致地给她擦拭了身子,梳整头发。把断裂的指甲连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都修复,目光移到肚腹时又顿了顿,取出巴掌大的亡胎凑上去吻了吻,放回了肚腹,接着用法术凝合了伤口。
这样一看,她就像还活着一样。
扈从安按了按眼睛,翻手取出从青丘带出来的大红喜袍。里衣,袄领,鞠衣,霞帔,扈从安一件一件地,温柔地给奉芽穿上,在挂帔坠时喃喃道:“你有孕之后我便让长姐为我们造一套喜服,之前也没告诉你,现在带来,丫头,你睁开眼看一看好不好?”
扈从安捧着奉芽的脸,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她脸上,奉芽脸上依旧是温柔静谧的,如同过往那么多时日一样。
只是双臂还垂在身侧,再也不会把他抱紧怀里了。
回到小屋,扈从安把奉芽放在屋外的石桌旁坐着,自己站在旁边看着她,许久之后,他转身进屋,把年前奉芽买的那口棺材抱了出来。
红漆杉木,尺寸惊人。
扈从安不止一次动过扔了这晦气东西的念头,每次提起都被奉芽拦了下来,理由千奇百怪,唯独没说过今天这种情形。
他把棺盖推开,卷起湿帕里里外外擦拭了一遍。等到水渍干后他把凤冠金簪都为奉芽戴上,搂着她小心翼翼放了进去。
凤冠触到坚硬的棺木,立刻就在奉芽额头硌出一道肉褶,扈从安心疼地揉了揉,调整几次还是不得法,只好把奉芽扶着坐起来,在里屋取了枕头,想了想又把针线和一个小木箱一起抱了出来。
他拆开枕头,抖掉里面的荞麦皮,把小木箱里奉芽闲时缝制的婴孩衣服一件一件叠好,连着自己那套红喜服,无比珍重地放了进去。
穿针引线这种事扈从安从未做过,第一针就刺破了手,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痛般眼都没眨一下继续缝纫。
他补得很慢,血迹一团一团在天青枕面上蔓延开,等断线时已经爬满小半片了。
扈从安把枕头放进棺材,这次再扶奉芽躺下,凤冠丝毫未偏。
奉芽轻阖着眼,面容恬静,仿佛随时都会再睁开。
扈从安便跪坐在棺沿等了一夜。
直至天空破晓,鸡鸣才将他唤回神。扈从安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又擦去奉芽脸上露水,抠着合上了棺盖。
他的肩膀并不十分宽阔,抗棺却抗得极稳,山间石多路陡,扈从安一步都没滑过,一手抬着棺一手扶着棺,一步一步来到某个地方。
这个地方他只来过一次,记忆却无比深刻,扈从安将棺木放在那个他当年亲自拓宽的坑里,严丝合缝。
棺底边沿并不曾打磨,这么一路早已蹭破了扈从安的肩头,整个左肩都是红的,他依旧没管,只一捧一捧地把边上的泥土覆上棺盖。
日暮西山,扈从安看着那个小小的坟茔,砍了根老树磨出块四四方方的木板,手掌现出原形,用利爪无比庄重地刻下一列字,深深地埋进了土里。
爱妻奉芽之墓。
那字眼实在灼人心口,扈从安没有久留,在古祭坛上以血为引摆出阵法,看着雷云密布的天空,缓缓回了沾福村。
血雨落下,村长跪在他面前,露着白骨的手几乎攥不住扈从安的下摆:“……求求你、放过、放过村里其……”
扈从安低着头,眼睛里的红比血雨更甚:“我放过你们,谁来放过我?”
身后八条尾巴开始蒙上灰色,扈从安揪着村长衣襟,眼底流出血泪:“我才是妖!!她又做错了什么?!你们谁又放过她了!”
村里哀嚎遍地,片刻后村长便没了动静,扈从安松开手,轻声道:“不是喜欢雨么……我便如你们所愿,让逸仙山血雨不休!!你们就在这里好好看着吧。”
他身后八条尾巴颜色越发深重,在第九条尾巴长出来时,终于彻底变成了死寂的黑。
人声越来越小,雨声越来越大,沾福村终于完全安静了。
扈从安回到了山头,雨水把坟土冲掉了一些,扈从安索性变回了原型,九条尾巴严严实实地捂住坟堆,身子趴在旁边,两只前爪圈住墓碑,脑袋枕在上面。
尖尖的狐耳来回蹭着,却再也不会有手捏上去了。
扈从安在瓢泼血雨中阖上了眼,仿佛回到了温暖的怀里。
共情能力太强也有弊端,木菩心紧闭着眼,嘴唇哆嗦,扈从安的哀恸几乎将她压得喘不过气,绝望无孔不入。木菩心几经挣扎都出不了幻境,心急如焚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阴寒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