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命运的交汇前(1/2)
景禾七年冬十二月,皇帝赵奇真病重,大赦天下。
身后狱卒低声催促,云酬雁向前走几步,一只手裹紧棉衣。
狱门嘎吱一声关上,迫不及待一样。云酬雁心道:还怕谁转身回去不成。又自向前看,冷风刮得两眼生疼,他眯起眼睛——百步外,风雪里戳着个人。
那人也在辨认他。仔细想来,自从彭骕考上了武举,二人已八年未见,只凭书信断断续续往来。就好似拍完了掌的两只手,规规矩矩一左一右落回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去了。这时候突然又要见着对方,掌心里多了几条纹路,糙了几分都要使他扪心自问一句:确是另一个吗?
风小了点,雪也小了点,天色是张铺在磨台上的透湿宣纸,磨台空出来的洞有些光亮,是那个入了冬就懒散起来的太阳。二指指节厚的雪地上有两串脚印,头向冲,两端向中间延伸,每端的脚印都是开始时间距极小,好像踌躇犹豫;向中间倒是越来越大,看得出是两个人终于认出彼此,跑将起来,跑到脚步停下的地方,天地间传来两个男人爽朗的笑声。
彭骕道:“看着瘦了,不过比那时候精壮了些。”
云酬雁道:“前些年稍富裕,胖了一阵儿。牢里头什么都没有,故而瘦了许多。我真是亏了,你来得不巧,正见着我这落魄样子。——到是你彭状元,养尊处优这些年,眉毛都耷拉下来了。”
彭骕抬手摸了摸眉,便听得云酬雁接着道:“哦,原是道疤显的。”
彭骕道:“是有些丧家之犬的样子,不过是条忠犬。”
二人又笑起来。云酬雁瞧见彭骕背上背了个包袱,伸手要去解,没料到被彭骕一晃,失了手。他露出个笑来,两只手插进袖口里调笑道:“马儿大了,蹲不住小鸟了。”
彭骕苦笑,赶忙摆手道:“这话听着难听。这几年在皇城当差习惯了,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护东西——我这眉毛就是这么伤的,挡了把刀。要看给你看就是了,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说罢,彭骕将包袱取下来,解开了结实打好的角。他边解边问云酬雁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云酬雁蹲在一旁,认真想了想,又认认真真告诉他:“不知道。”
彭骕一时没了声,正静默着,包袱开了,里头冒出份官府的文书,云酬雁手快,捻了出来。
“尺水县?就是那个一年不下一次雨的地方?你怎么好好的京城不待,跑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保家卫国去了。”云酬雁一目十行。官府公文神神叨叨,写得冗长,有用的东西没多少。
“上头的心思谁知道,我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又将公文看了两遍,脑子里“上任”“尺水县”“肃清”几个词来回晃,突然张口道:“你这一份公文,能不能管两个人上任?”
再说那尺水县。
前任县令马裴呈已然候在了城门口,翘首期盼替任的倒霉蛋。城门口和县界上零散栽有几棵树,这种树也不长叶子,只直挺挺伸出几根不分叉的树枝,树皮极为光滑。
临近正午,太阳越发厉害,马裴呈额头上不停冒出一颗颗汗来。他躲进城墙投下来的阴影,定了定神,突然想到如果尺水县的地也像自己的脑袋一样,太阳一照就冒出水来该多好。胡思乱想之际,马蹄声哒哒迫近,他赶忙走进太阳地里,深拜了一礼:“下官尺水县县令马裴呈,恭迎胡大人。”来人“嗯?”了一声,接着翻身下马,虚扶了把,道:“后生惭愧,不敢称大人,只呼表字之明即可。”顿了顿,又道:“新任尺水县令胡向白,见过马大人。”马裴呈连连摆手,站直了身子,这才头一回看清了自己的继任者。
此人不过二十五六,眉宇间透出股蒙了舟车劳顿和仆仆风尘的英气。一双眼睛单眼皮,透亮,看人时略带审视,似乎看不透底,又带着少年气的一望便知。又见得身姿挺拔,虽仍青葱薄弱,腰杆却挺得笔直,正让马裴呈想起城门口的树,或者庙堂之上的立柱。
他叹了口气,一下子想起来年轻时在江南客船上纵酒吟诗,大醉时趴在船壁上见到的湖面上自己的倒影。
“胡大人一个人来的吗?路上受苦了。”二人向县衙进发。马裴呈殷勤接过牵马绳,略后于胡向白一步的距离,小心将自己的身形藏进高头大马照下来的影子里。“有一个奴仆,昨日先行进城安顿了。似乎还调了一个御前卫过来,估摸明日晌午就能到。”
“哦。唉,尺水县这地方,人丁稀少,能用的人更是少。自己带着人好使一些,别像愚兄,万事只得靠自己,鞋走得磨破了一车。”语罢又觉得有些诋毁胡向白四体不勤的歧义,偷偷睨了一眼身前人,好在看起来并无不妥,甚至样子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只顾四处观瞧。
马裴呈将话锋一转:“之明别看现在这儿是遍地黄土,三年前也是个好地方。那时候叫尺水,是说的‘尺步一水’。结果你知道怎么着?清早起来,就那么一夜之间,一滴水都不剩……你看前头那块儿凹地,从前是个荷花潭。”胡向白向马裴呈手指头的方向看过去,一块砚台般凹下去的地方,只有板结的土。
胡向白道:“这倒奇怪。”
马蹄踩在干硬的黄土上发出细微的“喀嚓”声,竟然有些身赴边疆的意思。二人说说停停,不多时便走到了尺水县衙。胡向白掀帘子要入内,马裴呈却立在了院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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