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归去(4)(2/2)
唐止快要气死:“你这是什么糊涂账,你是被她害成这样的,这交易做不做你都要没命了,我凭什么要做这笔交易?即便是做,那也要拿你的活命换我救她——可我为什么要换?你既然明白为知己者死,也明白我为何恨她!”
远川微微一笑:“也罢,尽人事,听天命吧。我命数到头,这一生尽力,究竟不曾负她。”他慢慢从腰间扯到一块玉,却因力气微弱而扯不下来,“我一生牵挂太多,羁绊太多,却从没将穆家放在眼里,不想……人生在世,到底是逃不过家国天下的挂怀。阿止,我气数将尽,时间不多,你安心听,这块玉是穆家历任家主相传的,现在请你收着。穆家无辜枉死的人,只有你能给他们一个交代了,穆家,也只有你能撑着了,撑到小天长大,再把这个担子给他。”
他说的是,人生在世,始终逃不过家国天下。
任凭穆远川曾经是个多么不拘绳墨不与世俗的人,到头来放不下的,还是他身上的担子。
唐止将穆家的玉佩拿在手上,触之生津,凉透心扉。他掂量着玉佩的重量,不由得嗤笑一声:“这富可敌国的担子,我一旦接过来了,哪里还舍得归还。”
“你若想,早就权倾天下了。”远川声音轻轻,却看得很透。
唐止气道:“凭什么我就要老老实实地替你扛着这些事情?凭什么你一句话,我就要为你肝脑涂地?人人都当我神机妙算,难道我是神仙吗?我不过是肉体凡胎一个普通人!”
远川深深望着唐止:“因为你敬仰师兄,而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是师兄一生的写照。阿止,拜托了。”
唐止哑然,他觉得穆远川就是个混蛋,居然能用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劝说他,最混蛋的是,他确实能被这样的话说服。唐止的脾气好像发到了棉花上,他又气又无奈:“你真是一步都不肯漏算。”
这话说的不算重,比起之前他气得跳脚的狠话,这一句几乎算是轻飘飘了。可就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远川一直维系的笑意烟消云散,他耷拉下眼睛,眉眼中的悲伤肆溢:“阿止,我记得你一贯喜欢收集□□,把我的脸拿去吧。”
唐止冷笑一声:“看看,你连身后事都算好了,是不是连顶替你的人都找好了?”
远川声音张张嘴巴,却发不出声音。他一生极度的克己在此刻悄然瓦解,满腹的牵挂和不舍都堵在了胸口,远川遥遥望着几丈远的地方,尸体与尸体之间、枯草与枯草之间,他看不清无灵究竟倒在了何处,只是绝望又平淡地望向那一片地方。
“我以为自己早就看淡生死的,可是认识郁姑娘之后,才觉得时光太短,人间太好,原来我放不下。一想到她,我所有甘心为知己者死的意志都会动摇,我贪生怕死起来,很怕……很怕她忘了我,又怕她忘不了我。我既不敢进,也不敢退,直到再见她的那一天,从那一天开始,我脑子里只有生,只想活着。可是你看,千算万算,总不能尽善。”
唐止从没见识过这样的穆远川,他几乎是面无表情,可墨色的双眼如深海一样蕴藏着几不见底的感情,他没什么波澜起伏的语气,却让唐止心里一下一下敲打着的疼。
“阿止,把我的脸拿去。只当我还活着,只当我回冰域了,只当我对她无情。”穆远川声音越说越微弱。
唐止偏不让他闭上眼睛,偏要气他:“你只要敢死过去,我立马弄醒她,让她亲眼看看你是怎么死的,你说,她会不会翻了天覆了地也要找沐后偿命?”
“她这样年轻,不该卷入我们的是非恩怨里。”远川言简意赅,不再多花力气求唐止,他知道唐止一向嘴上厉害,实际却是有求必应的。
唐止果然不依不饶:“我不管她该不该,只要你敢死,老子马上把你气活!”
远川虚弱地笑了,半睁着眼睛看着天空,深秋的天空可真高啊,既高且远,幽深寂寥。就这么看着,远川只觉得眼皮越加沉重,仿佛有什么东西坠在上面,重得他睁也睁不开了,远川慢慢闭上眼睛,轻声缓道:“阿止,给我吹曲笛子吧。”
再赌气已是枉然。
唐止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们在冰域初相见,一个是一身坎坷风尘仆仆来,一个是冰雪晶莹不染尘埃。
他比远川大五岁,一身痞气,带着满脑袋游历大荒的见识和那长了五岁的体力来捉弄、欺负远川,只想看看远川这样冰霜般冷静的小孩会不会有喜笑嗔怒。
那时远川已学了逍遥心法,最讲究的就是抱神以静,无论唐止怎么花招迭出,他从来不屑一顾,随他闹去。
半年的时间过得很快,不过一个秋冬,唐止就要跟冰域的人告辞,继续游历大荒去了。唐止在冰域的那半年,远川一直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到唐止走的那一天他也没多笑一分,只是将他养了两年的闪电骓幼马牵了出来,语气淡淡地叫唐止骑着下山。
唐止是个多会得寸进尺的人啊,既得了好马,更不知足,又趁机耍赖要远川拿紫暖玉刻的一把笛子作礼物。远川嫌他不懂音律,暴殄天物,唐止却不依不饶,非要将紫玉笛抢来才算。多是看在他要走的份儿上,远川才任由他抢了过去,不和他计较。
不过几年,唐止已经将那紫玉笛吹得宛转悠扬,那紫玉笛也因着他的名声成了世所罕见的宝物,可是红尘庸碌,他一直没寻着机会向远川展示,这紫玉笛他不曾埋没了。
未料到,等有机会的时候,已经是此时此刻了。
唐止再多的话也都哽在嘴边,吞吐反复,始终也没说出一个字。他咬紧了牙关才调匀呼吸,转过脸不再看远川,缓缓拿起紫玉笛横在嘴边,吹起了曾经听远川吹过的一些曲段。
那些他在冰域听过的笛声,那些他不曾说过也很怀念的岁月。
时移世易,此去经年啊。